普光寺偏殿,解难堂。
这里原本是所谓慈悲济、借钱给穷人的地方,此刻大门紧闭。
“给老子开!”
牛进达一脚踹过去。
“轰!”
那扇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厚重木门,被连着门框一起踹塌了,激起一片尘土。
几个还没来得及跑的小沙弥手里抱着账本,吓得缩在柜台底下发抖。
牛进达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像抓小鸡一样提起来扔出去给亲兵看管,然后大步走进柜台。
李承乾摇着折扇,和武珝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一进门,一股陈旧的纸张味儿混合着发霉的铜锈味,扑面而来。
“殿下,这上面看着没什么东西,就几个破柜子。”
牛进达拿着哨棒敲了敲柜台,一脸失望:
“是不是咱们来晚了,被那帮秃驴转移了?”
“转移?”
李承乾用扇柄敲了敲脚下的地砖,发出空空的回响。
“钱怎么可能放在明面上?”
李承乾指了指墙角一尊半人高的镀金弥勒佛像:
“牛将军,去,把那尊佛请开。”
牛进达走过去,双膀一较力,直接把那几百斤重的铜佛挪开了。
佛像底座之下,果然露出了一个黑黝黝的、仅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门入口,隐约还能看见向下的石阶。
三人举着火把走了下去。
当视野清晰的那一刻,饶是刚抄过崔家、见过世面的李承乾,瞳孔也猛地缩了一下。
没有金光闪闪。有的只是,堆积如山的实物。
成捆的绢帛布匹,堆到了天花板。
大木箱里,装满了散碎的铜钱、银锭、金瓜子、金簪玉镯。
“这么多?”
杜荷看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虽然也是世家子弟,但哪里见过这么多零钱:
“殿下,就这么个破庙,香火钱能有这么多?”
“香火钱?那你太小看这帮和尚了。”
杜荷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指着那些珠宝说道:
“殿下您想啊。这来庙里的人,有好人,可坏人也不少。”
“就好比有人去偷了一头牛,或者做了亏心买卖。他不敢去官府自首,但心里又虚。怎么办?”
杜荷做了个扔钱的手势:
“他就把赃款往这一扔。不求佛祖赏他头牛,但求他偷了牛之后,佛祖能原谅他。”
“这就叫——破财消灾,求个心安。这钱来得比抢都快!”
“不仅如此。”
李承乾冷笑一声,走到了密室最深处。
那里,摆着几个上锁的紫檀木大柜子。
相比于那些赎罪的钱,这里面装的,才是这寺庙真正的经济命脉——【质库】。
“劈开!”
咔嚓一声,牛进达手起刀落,锁头断裂。
满满当当,全是发黄的纸卷。
李承乾随手抽出一卷,展开。
这是一张借据。
【贞观九年冬,借本钱一贯,月利五分,以此房契为质。】
再抽一张。
【借谷种两石,秋后还四石。还不上以儿女抵债。】
“月利五分?!”
牛进达气得大骂:
“这比俺们在战场上抢钱还狠!利滚利,这一年下来就得家破人亡啊!”
“这还不算什么。”
李承乾扔掉借据,打开了第二个柜子。
这里面装的,全是地契。
但这些地契很奇怪。上面写着的不是买卖,而是两个触目惊心的字——【投献】。
“殿下,这是什么?”
武珝凑过来,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田亩数。
李承乾的手指用力捏紧了那张纸,指节发白:
“这是这帮和尚最毒的地方。”
“武珝,你家里做生意要交税吗?要服徭役吗?”
武珝点头:“自然要。”
“但和尚不用。”
李承乾声音冰寒,透着彻骨的杀意:
“寺庙是方外之地,不纳税,不服役。于是,周边的农户为了躲避朝廷的税赋和徭役,就把自家的田地名义上送给寺庙,这就叫——投献。”
“百姓变成了寺庙的佃户,给和尚交租子,自然要比官税少一点,然后和尚给他们庇护。”
“你看这地契,足足有三千亩!”
李承乾猛地将地契拍在柜门上:
“这普光寺一共才多少个和尚?不到五十人!五十个不事生产的秃驴,占着三千亩不用交税的良田!还养着一群不交税的佃户!”
“这三千亩的税银,去哪了?”
“朝廷没了税收,没了兵源,没了徭役!全特么进了这帮秃驴的肚子,变成了这地窖里的铜臭和烂在地里的粮食!!”
这一刻,李承乾不是在看钱,他是在看大唐身上的肿瘤。
如果只有一个普光寺也就罢了。
但长安有多少寺?大唐有多少寺?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李承乾冷笑:
“以前读这诗觉得美,现在读来,全是民脂民膏。”
“难怪前朝要灭佛。这哪里是信仰?这分明是国中之国!是一群不需要纳税、还趴在朝廷身上吸血的财阀!”
牛进达听不懂那么多弯弯绕,但他听懂了不交税、还占地这几个字。
作为天天担心军粮不够的武将,他对这种行为深恶痛绝。
“殿下!您发话吧!”
牛进达拔出腰刀,恶狠狠地盯着那些地契:
“是烧了?还是把那帮和尚都砍了?”
“烧?”
李承乾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
不能烧。
烧了地契,地还是那帮和尚的,甚至会引起更大的混乱。
而且,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理账。
他需要把这里面的烂账理清楚:到底多少人欠了钱?多少地是投献的?多少钱是非法所得?
只有拿到详实的数据,才能去父皇面前告状,才能把这个清查佛门资产的案子做成铁案,进而推行到全国。
“武珝。”
李承乾回头。
“奴婢在。”
武珝看着那满柜子的账本,小脸有些发白:“殿下是想,让奴婢算清楚?”
“能行吗?”
武珝咬着嘴唇,翻开一本寺庙内部的《功德簿流水账》。
然后,她绝望了。
“殿下,这……”
武珝指着上面的鬼画符:
“他们用的不是咱们的记账法。这上面全是梵文夹杂着暗语,什么般若数、功德金,且借贷利息算得极为混乱,很多都是利滚利,连个总数都没有……”
“这账本太乱了。奴婢虽能整理大概,但要是想算细、算得让朝廷那帮户部老官吏都挑不出毛病,奴婢力不从心。”
武珝是个聪明人,也很有自知之明。
她现在毕竟才十二岁,也没受过专业的会计训练,这种极度复杂的洗钱黑账,确实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
李承乾皱眉。
这可是要把案子办成铁案的关键,若是账目不清,那帮御史台的人肯定会说是东宫栽赃。
“杜荷。”
李承乾问:
“你认识什么会算这种鬼账的高人吗?”
杜荷摊手:“我要是认识这号人,我家早就发了。”
“不过……”
杜荷突然想起了什么,神色古怪地看着李承乾:
“殿下,您是不是忘了?咱们大唐还真有一家子,祖传就是干这个的。”
“您未来的岳家,苏氏。”
“苏家的那位老祖宗苏绰,那可是西魏宇文泰身边的度支尚书。听说苏绰老先生博览群书,尤善算术,甚至为此呕血而亡。当年西魏的钱粮、军国大事的计算,全是他一手操持的。”
李承乾眼睛一亮。
苏绰?那个制定了朱出墨入记账法的财政鼻祖?
对啊!苏家虽然不是顶级豪门,但在算学和实务上的家学,确实是大唐独一份。
“这么说来……”
李承乾若有所思:
“不知这位苏绰公的本事,传到那位太子妃苏氏的手里,还能剩下几分?”
如果真能有苏绰的三分真传,那别说是这本烂账,就算是整个大唐户部的账,她怕是也能理得清清楚楚。
“搬走!”
李承乾一挥手:
“把这里所有的钱、地契、账本,全部封箱,运回东宫!”
“这账,孤有人算了。”
李承乾走出充满霉味的地下室,深吸了一口外面的冷空气。
明天苏家就要入宫谢恩,商议大婚细节了。
本来他还觉得这场政治联姻有些乏味。但现在,
李承乾看着那个封好的箱子,眼中多了一丝真正的期待。
“希望那位苏家娘子,是个会打算盘的。”
“不然这以后东宫的日子,怕是有些难过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