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片子砸在脸上,像细碎的冰针。
乔正君跟着赵家小子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往知青点赶。
肩上的狍子腿和干果包越来越沉,掌心伤口一跳一跳地疼。
脑海里反复滚着那句话:“说要搜她们偷没偷东西。”
偷?
他喉结动了动,咽下一口带着铁锈味的唾沫。
雪幕里,土坯房的轮廓渐渐显出来。
门口堵着七八个人,火把光在风里乱晃,映出几张脸。
领头的是刘慧,会计的侄女,在知青点拉帮结派那个。
她正叉着腰,手指快戳到林雪卿鼻尖上了。
“行李必须查!谁知道你们从家里带了啥见不得人的?别是藏着资产阶级的臭毛病!”
林小雨缩在姐姐身后,眼圈通红,怀里死死抱着个褪色的蓝布包袱。
她们仅有的家当。
林雪卿背挺得笔直。
但乔正君离着十几步,就看见她垂在身侧的手在抖。
不是怕。
是气的。
“刘慧同志。”
林雪卿的声音清凌凌的,压着火,“我们的行李入屯时队里检查过,有登记。”
“你现在要搜,拿批条来。没有批条,就是私设公堂,违反纪律。”
“哟,还纪律?”
刘慧嗤笑,“林雪卿,你成分再好又怎么样?没爹没妈就是根基不稳!今天我就要让大家看看。”
话没说完。
“砰!”
一包沉甸甸、血糊糊的东西砸在她脚前的雪地上。
雪沫混着冰碴溅起来,扑了她一裤腿。
全场骤然一静。
所有人都扭过头。
乔正君从雪幕里走出来,肩上还扛着另一包鼓囊囊的干果。
他没急着说话,先将干果包也“咚”一声卸在雪地上,和狍子腿并排。
腾出的右手随意搭在柴刀柄上,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木质刀把。
上面有血,浸进纹路里,摸起来有点黏。
他浑身是雪,额发结着冰绺,呼出的白气又急又长。
“你刚说,”乔正君开口,声音不高,却压过了风声,“谁偷粮食?”
刘慧被那包东西吓了一跳,低头看去。
裹着的狍子皮边缘,露出半截血淋淋的兽腿。
血腥气混着冷风往鼻子里钻。
她脸色白了白,强撑着昂起下巴:“乔正君,你来得正好!
你们家这两个,鬼鬼祟祟捂行李,我怀疑…”
“怀疑?”乔正君打断她,往前走了一步。
脚步踩在雪上,“咯吱”一声闷响。
围着的人群下意识退了半步。
“我媳妇儿和妹子,从进屯那天起,行李就在队部登记造册。”
乔正君说话慢,每个字都像砸在雪地里,“赵队长亲手办的登记,队部公章盖着。”
“你刘慧一句话就想翻案,是队部的登记不作数,还是你个人的意见,比组织程序还大?”
这话重了。
刘慧脸色一变:“你别乱扣帽子!我就是为了…集体。”
“为了集体?”乔正君忽然笑了。
他笑起来有点瘆人,嘴角扯开,眼里却没半点温度。
侧身,用柴刀尖挑开地上那包干果的外衣。
松子、榛子、山核桃“哗啦”散出来一小堆,在雪地上格外扎眼。
“今儿我进山,打了狍子,摸了松鼠仓。”
乔正君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知青,“这些东西,够我们一家三口吃五天。”
“我乔正君有手有脚,能让我女人吃饱穿暖。”
他顿了顿,刀尖指向刘慧:
“用得着偷?”
最后三个字,砸得刘慧往后退了一步。
林雪卿紧绷的肩膀猛地一颤,然后缓缓松开紧握的拳。
周围窃窃私语响起来。
刘慧脸上红白交错,指甲掐进手心。
她猛地指向林小雨怀里的包袱:“那她们捂那么紧干啥?”
“没鬼才怪!”
“你跟大家格格不入,搞特殊化,这就是思想问题!我作为小组长,有责任帮助你、改造你!”
乔正君没理她。
他转身,走到林雪卿面前,上下打量她一眼,声音低下来:“受伤没?”
林雪卿摇头,嘴唇抿得发白,但眼睛亮得惊人。
“没有。”
“东西齐不齐?”
“齐。”她顿了顿,“就是箱子还锁在仓库里,钥匙在刘慧那儿。”
乔正君点头,重新转过身。
这次他没看刘慧,而是看向人群里。
那个缩着脖子的男知青——王建国,仓库保管员。
“王保管。”
乔正君语气平静,“劳驾开个门,把我家的箱子拿出来。”
“赵队长做的媒,队里备的案,我乔正君娶媳妇,嫁妆总不能扣在知青点吧?”
王建国哆嗦了一下,看向刘慧。
刘慧咬牙:“不能开!万一她们夹带——”
“夹带什么?”乔正君猛地提高音量。
刘慧话卡在喉咙里,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这二傻子平时不是这样……
乔正君盯着她,一字一顿:
“刘慧,我今天把话撂这儿。你现在开门,东西拿出来,咱们两清。”
“你要再拦。”
他举起柴刀,没指向人,而是指向地上那包狍子腿。
刀尖悬在兽腿上方三寸,停住。
“我就扛着这包肉,现在去敲赵队长家门,再敲公社革委会的门。”
“咱好好说道说道,你无凭无据污蔑社员家属,破坏知青和群众团结,是个什么性质。”
风雪呼呼地刮。
火把光里,刘慧的脸彻底白了,身躯不停颤抖。
几秒钟后,王建国缩着脖子,从腰上摸出一串钥匙,小跑着去开仓库的门。
“哐当”一声,木门拉开。
林雪卿那个旧皮箱被抬了出来,锁头完好。
乔正君接过箱子,掂了掂,转身递给林雪卿。
弯腰,单手拎起地上那包狍子腿,甩到肩上,另一手提起干果包。
“走,回家。”
他没再看任何人,护着姐妹俩,转身走进风雪里。
快到家门口时,林雪卿忽然开口:“谢谢你。”
乔正君脚步顿了顿,“嗯”了一声。
推开院门,屋里灶膛的火光透出来,暖黄一片,裹着柴火特有的焦香气。
乔正君把东西放在堂屋地上,转身用顶门杠闩好院门。
前世养成的习惯,多一道保险。
回头,看见林雪卿正蹲在狍子腿旁边,伸出的手在半空停了停,最终只悬在皮毛上方,没落下去。
她抬起头,眉头微蹙:“你真进老林子了?听见狼嚎没?”
乔正君低头看了看自己缠着布条的手掌,扯了扯嘴角:“听见了…没照面。”
林雪卿呼吸一滞。
上月知青点的事,屯子里传遍了。
她没再问,猛地站起身,走到乔正君跟前,声音压得又低又急:“手我看看。”
“蹭破点皮,不碍事。”
乔正君手臂肌肉绷了绷,想抽回手,林雪卿却已经抓住了他手腕。
布条边缘渗出的暗红,在灶火下看得分明。
她没说话,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眶却倏地红了。
不是要哭,是那种憋着一股劲、又气又急的红。
“坐下。”她声音有点哑。
乔正君愣了愣,依言坐到炕沿上。
林雪卿转身去舀热水,从炕柜最里头摸出个巴掌大的铁盒,揭开,里头是半盒粗盐。
她捏了一小撮,撒进碗里,化开。
搬了小板凳坐在他对面,低着头,拆布条的动作又轻又稳。
伤口露出来。
掌心一道深口子,肉翻着,血还没凝透。
她拿着湿布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然后才稳稳地敷上去。
盐水杀进去,乔正君胳膊上的肌肉猛地一绷,喉结滚了滚,没出声。
“疼就吭声。”林雪卿依旧低着头,睫毛的阴影盖住了眼睛。
“不疼。”
乔正君看着她发顶那个简单的旋,忽然觉得掌心那点火辣辣的疼,有了落处。
重新包扎好,布条缠得整齐利落。
她没立刻松开,手指在他新缠的布条上轻轻按了按,像是要确认是否牢固,然后才飞快地收回手,站起身。
“这布条……明天得用开水烫过再晒。”
说完,她便转身去归置地上的干果,耳根在跳跃的火光下,红得透亮。
乔正君咧嘴笑了笑,也蹲下身帮忙。
两人把需要腌制的狍子腿肉分割好,抹上粗盐,吊到房梁通风处,干果摊开在笸箩里。
林小雨这会儿缓过来了,凑过来看着满当当的食物,疯狂吞咽口水,眼睛亮晶晶的:“姐夫,咱们晚上能吃肉吗?”
“能。”乔正君揉了一把小姑娘的脑袋,“煮一锅肉汤,整一个麻辣兔头,再掺点干果,管饱。”
听到晚上有肉吃。
林小雨‘嗷’一嗓子蹦起来,眼睛瞪得溜圆,想扑上去又有点不好意思。
只敢紧紧拽住乔正君的衣角,小脸红扑扑的:“姐夫!姐夫最厉害了!”
正玩闹着,院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很轻,踩在雪上咯吱响,停在门外不远处。
没敲门,也没喊人。
乔正君耳朵一动,示意林雪卿别出声。
他悄步走到窗边,透过窗户纸的破洞往外看。
月色和雪光映出个佝偻身影,是村西头的王婆子。
她跟原身大伯娘是坉里出了名的长舌妇。
那老太太正探头探脑往院里瞅,目光死死盯着房梁下吊着的狍子腿,喉咙明显动了动。
看了足足半分钟,王婆子才缩回头,转身,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子东头快步走去。
那个方向,住着乔正君的大伯一家。
乔正君眯起眼,没动。
直到那身影消失在雪幕里,他才转身,对上看过来的林雪卿。
“没事。”乔正君声音平静,“烧火做饭。吃饱了,才有力气应付。”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
“眼红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