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
灶膛里的火噼啪响着,把乔正君手上那圈新布条映得发黄。
他蹲在那儿,盯着火苗看。
火光一跳一跳的,跟手心伤口的抽痛一个节奏。
堂屋里飘着肉香。
狍子肉在锅里咕嘟咕嘟滚,白气哈在窗玻璃上,糊成一片。
林雪卿在案板前切冻萝卜,刀落在案板上,咔、咔、咔,脆生生的响。
林小雨趴在炕沿,眼睛直勾勾盯着锅。
乔正君听见她咽口水的声音,很响。喉咙里咕咚一下,又一下。
“姐,真能吃了吗?”
“再等等,肉得烂乎。”
林雪卿头也没抬,手腕一抖,萝卜块哗啦滑进陶盆。
动作利索,但乔正君看见她切完最后一块时,指尖在案板上轻轻按了一下。
很轻,像是确认什么。
他知道。
知道自从她们爹妈没了,妹妹就没沾过荤腥。
知道自己今儿弄回来的这点肉,对这屋里两个女人来说,不只是吃食。
是日子能过下去的凭证。
他刚站起身,想看看汤色。
院门外传来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
是两双以上,踩雪的声音又重又急,还夹着女人尖细的说话声,顺着风飘进来:
“桂花你瞅瞅,我还能蒙你?那么老大一条腿,血呼啦的,就吊在梁上!”
“还有干果,松子榛子铺了一笸箩!你家正君这是蹽进老林子发山财了!”
王婆子的声音。
透着一股子酸,酸得硌牙。
另一个声音更响,像破锣砸在冰面上:“我侄儿打的东西,我这当大伯娘的还不能过问了?”
“他爹妈死得早,谁把他拉扯大的?良心让狗叼了敢吃独食!”
乔正君眼神冷了。
来了。
原身记忆翻上来。
那些画面,像冻硬的土疙瘩,一块块砸进脑子里。
天没亮就起来挑水,吃饭永远蹲灶台边,穿的是堂弟穿剩的、补丁摞补丁的衣裳。
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那不是过日子,是熬命。
他无声地朝林雪卿摆摆手。
林雪卿刀停了,抬眼看他。
他摇了摇头,示意别出声。
自己慢悠悠走到堂屋门前,透过门缝往外瞧。
院门没闩。
屯里的习惯,白天一般不锁。
门被推开了。
打头进来个女人,五十来岁,裹着件油光发亮的蓝棉袄。
脸盘大,颧骨高,一双吊梢眼刚跨进门,就滴溜溜往房梁上扫。
刘桂花。
原身那个大伯母。
她身后跟着王婆子,缩着脖子,眼睛却贼亮,不停往屋里瞟,鼻子还抽了抽。
在闻肉香。
刘桂花一眼就瞅见了。
梁下吊着的狍子腿,墙根笸箩里堆成小山的干果。
她喉咙明显滚了一下,咽了口唾沫。
脸上立刻堆起笑,可那笑没到眼底,像层浮油糊在水面上。
乔正君拉开门,堵在门口。
“大伯母。”他声音平平的,“有事儿?”
刘桂花被他这态度噎了一下,脸呱嗒撂下来,但很快又堆起笑。
“瞧你这孩子,没事儿大伯母就不能来看看你?”
“听说你蹽进山了,还打了大家伙,我这不担心嘛!”
“你说你,伤还没好利索就往老林子钻,多悬乎!”
她边说边往前挤。
乔正君脚底生根似的没动,她就侧着身子,硬从他旁边蹭进了堂屋。
棉袄袖子擦过他胳膊,带着股劣质头油和烟熏火燎的味儿。
一进屋,那双眼睛就跟钩子似的,死死钉在肉和干果上。
“哎哟妈呀!”她夸张地拍了下大腿,声音尖得刺耳,“这么些好东西!正君你可真有能耐!”
“这狍子腿……得有小二十斤吧?还有这老些山货!”
王婆子在门口探头,帮腔道:“可不是咋的!我亲眼瞅见的,血呼啦的,新鲜着呢!”
乔正君没接话,转身,看着刘桂花。
刘桂花脸上那层假笑收了收,换上“长辈的关切”。
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却让屋里每个人都能听见。
“正君啊,不是大伯娘说你。你年轻,不懂事儿。”
“这打来的野物,哪能自个儿全留着?咱老乔家可没这规矩!”
“你爷奶在世时就说过,山里的东西见者有份,更别说咱是一家人了!”
她往前又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却更清楚:
“你大伯这些日子咳得厉害,就想口热乎肉汤润润。”
“还有你堂弟,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整天嚷饥困。”
“你这当哥的,有了好东西,不得先紧着长辈兄弟?”
乔正君心里冷笑了一声。
前世在荒野小队,最膈应的就是这种。
拿“集体”、“亲情”当幌子,理直气壮抢食儿。
嘴脸都一样,不管哪个世界。
“大伯母。”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截断了刘桂花滔滔不绝的话头,“分家文书,去年开春赵队长就给办妥了。”
“白纸黑字,我爹妈留下的老屋归我,口粮田我自己挣。”
“这些年,大伯一家,我没欠着。”
刘桂花脸一僵:“你!你这孩子咋这么说话?”
“分啥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亲情能断吗?”
“我是你长辈!”
“你爹妈没了,我就得管着你!”
“你这整回来这么多肉,吃不完放坏了多白瞎?”
“我拿回去是帮你!”
“不劳费心。”
乔正君侧身,指了指梁上的肉,“这些,够我们一家三口吃到开春。坏不了。”
“一家三口?”刘桂花音调陡然拔高。
吊梢眼终于撕开伪装,露出里面的刻薄和贪劲儿。
她手指猛地指向灶房门口。
林雪卿站在那儿,林小雨缩在她身后。
“你说她们?”
“两个外姓丫头片子,也配叫一家三口?”
“乔正君,你脑子让狼撵了?”
“好东西不留着给老乔家传香火,喂外人?”
林雪卿脸色白了。
乔正君看见她握着菜刀的手指节发青,手背上的筋微微凸起。
林小雨吓得往后缩了缩,小手紧紧攥住姐姐的衣角,指甲都掐白了。
乔正君往前踏了一步。
挡在刘桂花和姐妹俩之间。
他个子高,虽然瘦,但骨架撑得起破旧的棉衣。
此刻微微俯视着刘桂花,那股在深山与狼群对峙过的沉寂压力,无声地漫开。
“她们是我媳妇,我妹子。”
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砸在冻土上,“上了户籍,过了明路。”
“大伯母,您要论亲疏——”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刘桂花脸上,“她们现在,比您近。”
堂屋静了一瞬。
灶膛里的火噼啪响了一声。
林雪卿紧抿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很浅,但乔正君看见了。
林小雨仰头看着他高大的背影,眼睛亮晶晶的,像沾了雪光的黑葡萄。
“你放屁!”刘桂花被激怒了,跳脚骂道,“我不管啥户籍不户籍!”
“今儿这肉,你必须给我分一半!”
“我是你长辈,你就得孝敬我!”
“不然我就去屯里嚷嚷,让老少爷们儿都评评理,看看你这娶了媳妇忘了娘家的白眼狼是个啥揍性!”
她说着,竟直接就要往梁下冲,伸手就想扯拴肉的草绳。
王婆子在门口煽风点火:“哎呀桂花你别急眼,正君年轻不懂事儿,你慢慢教……”
肉啊,快到手了——那眼神这么说着。
乔正君没拦。
反而退开半步。
刘桂花以为他怂了,心头一喜,手刚碰到草绳。
“大伯母。”乔正君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平静。
平静得瘆人。
刘桂花手一哆嗦,回头瞪他:“咋?你还敢撅我?”
“我不打长辈。”
乔正君从后腰缓缓抽出一把柴刀。
刀身黝黑,刃口磨得发亮。
上面沾着没擦净的血渍,已经发黑了,在昏暗的堂屋里泛着暗沉的光。
他没举起来,只是握在手里,拇指慢慢刮过刀背。
木头纹理粗糙,血渍黏在指纹里。
“但这肉,是用它换来的。”
他抬眼,目光像三九天的冰溜子,直直刺过去,“山里的野牲口,认这个。”
“我拼着让狼撵上树、手掌让狍子骨扎穿才弄回来的东西。”
他顿了顿,柴刀在手里挽了个极小的刀花。
刀锋划过空气,带起一丝极细微的、凉飕飕的风。
“谁想白拿!?”
他声音低下来,几乎耳语,却字字清晰:
“得先问问我手里的刀,答不答应。”
堂屋死寂。
刘桂花的手僵在半空,伸也不是,缩也不是。
她看着乔正君的眼睛。
那里头没有平时那副唯唯诺诺的窝囊样,反而有股子她没见过的狠劲儿。
像林子里护食的狼。
不是吠叫那种,是呲着牙,喉咙里滚着低吼,下一秒就能扑上来撕开喉咙的静。
王婆子吓得往后一出溜,直接蹽到了院门边,差点绊倒在门槛上。
灶膛里的火又噼啪响了一声。
肉汤的香气,混着堂屋里没散净的血腥味,还有刘桂花身上那股头油味儿,搅合成一种怪异的、令人窒息的氛围。
就在这节骨眼儿上。
院门外传来一道洪亮的吆喝,带着诧异的尾音:
“乔正君!刘桂花!你们这又是闹哪一出?”
所有人猛地扭头。
只见生产队长赵福海披着件旧军大衣,手里捏着个牛皮纸信封,大步流星跨进院子。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堂屋。
乔正君手里的柴刀,刘桂花僵在半空的手,缩在灶房门口的姐妹俩,还有梁上吊着的肉、墙根的干果。
眉头紧紧皱成了疙瘩。
而他另一只手里捏着的信封口,被风吹开一角。
里面露出暗红色的纸张边。
那颜色,那格式,屯里人都认得。
结婚证。
还有一沓子泛黄的材料纸,边角卷着,看着像是……分家申请书的底档?
赵福海的目光在乔正君脸上停了停,又扫过梁上的肉,最后盯住刘桂花,声音沉了下来:
“刘桂花,你这是要干啥?”
他往前走了两步,军大衣下摆扫开积雪。
“抢自家侄儿用命换来的嚼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