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耀光醒的时候，正好是黄昏，三房一家子，连同祖父裴老爷子，也刚从地里赶回来，带着一身尘土与疲惫。

裴家小院类似于老北京四合院，只不过，这个院子少了一排，三面的屋子呈“品”字形，围出一方独立天地。正中央是片宽敞的夯土平台，平时用来晒大豆、小麦，院子里有一口水井，正房坐北朝南，东西两侧各有厢房。

正房三间，老爷子居中而居，左右两间分属大伯一家，余一间充作客房。三房住东厢，二房则蜗居在西厢。

至于没有房子的那一边则是由木栅栏围了起来，用木头做了一个简易的院门，平时邻居从面前走过，还能透过院子看到院子里的光景。

平屋顶，上方铺着田里收回来的大豆杆，院子里倒是得了个清静。

三房一家加上祖父，忙活了一个下午，才刚刚赶回院子。屁股还没坐热，刘氏就急匆匆地跑到裴老爷子面前告起了状。

“爹！您可得给我做主啊！”刘氏拿袖子在干涩的眼角使劲抹了抹，挤出满脸的委屈。

“他二房娘家送了只兔子来，我这不寻思着弄来给您和明扬补补身子？大家多少也能沾点荤腥不是？可倒好，弟妹指着鼻子把我一顿臭骂，还……还咒我家当家的考不上秀才！”

刘氏这话说得有些心思。他明知一顿兔肉未必能入老爷子的眼，可一扯上关乎裴家前程，扯上读书事，老爷子就非管不可了。

裴老爷子闻言，眉头立刻拧成了“川”字，目光沉沉地投向正在井边埋头给兔子扒皮抽筋的窦氏：“妇人之见！中了秀才咱家才能光耀门楣，才有出路！你难道真想看着家里的男丁一个个死在边关的刀口下不成？”

方才还默不作声只顾对付兔子的窦氏，一听这话，像被火燎了毛。

她“啪”的一声将手中兔肉甩在木盆里，猛地抬起头。

“老爷子！”窦氏的声音因激动而发颤。

“您这话说得太没道理！我是没念过书，可也懂个‘理’字！我家当家的，是为着整个裴家去服的兵役，死在了战场上！如今老大又顶了缺去了边关！您还要由着这懒货在这儿搬弄是非、糟践人，这也太欺负人了不是！”

她强忍着不让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掉下来，全然不顾平日的礼数尊卑，手指直直指向刘氏，对着裴老爷子厉声质问。

这一声质问，仿佛耗尽了她积攒多年的力气。

自打嫁进裴家，她和她的儿女们，就从未得到过老爷子一丝半点的照拂。

如今，小儿子耀光险些在田埂上丢了性命，更是让她心如刀绞，再也无法忍耐。

窦氏的声音又高又亮，惊动了院外路过的邻居，纷纷在木栅栏外驻足张望，交头接耳。

不少人暗自摇头叹息，裴家苛待二房，在村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裴老爷子瞥见院外探头探脑的邻居，脸色倏地一变，迅速换上副温和的面孔，声音也放缓了：“行了行了，知道你们二房日子艰难。我也没说这兔子不让你们吃！”

说罢，他用力拂开刘氏还拽着他胳膊的手，象征性地斥责道：“针线活都做完了？杵在这儿惹是生非！还不快回屋去！”

接着又转头对三房两口子呵斥：“还有你们俩！手上的活计都利索了？该干嘛干嘛去，杵在这儿平白让外人看笑话！”

几人被老爷子一呵斥，立刻各自散开，装模作样地忙活去了。

裴老爷子指挥完，看也不看窦氏，背着手径直回了自己屋子，把她孤零零地晾在了院子中央。

表面是指责了大房三房，实则轻描淡写地将窦氏满腹的冤屈堵了回去。

院子里只留下了窦氏和三房的王氏。

王氏看着窦氏站在那里，紧咬着后槽牙，浑身微微发抖，心头也是一阵酸楚。

可她哪敢多嘴，只能安慰道：“二嫂，别往心里去……日子……总会好起来的。今天好歹有这兔子肉，耀光不也能吃上一点。”

窦氏听了王氏的话，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了些。

她深吸一口气，矮下身，重新抓起盆里那只冰冷的兔子，用力地拨弄起来：“你说得对……今儿这兔子得炖烂糊点儿，好好给我儿子补补身子。儿子大了……日子就有盼头了。”在她心里，裴耀光已是她唯一的指望。

其实连窦氏自己也想不通，明明都是裴家的血脉，为何独独对她二房如此刻薄？偏心偏到这份上，搞得好像她那死去的丈夫跟捡来的一样。

西屋的门口，裴耀光扶着门框站在那里，将刚刚所有的一切都看在眼中。

裴家老爷子偏心到这种程度，实在难以想象。

他眉头紧锁，目光沉沉地望了紧闭的主屋一眼，拖着尚显虚浮的脚步，慢慢走到窦氏身边蹲下：“娘，我来帮您。”

窦氏听见儿子的声音，方才强忍住的泪水再也止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她声音发颤：“乖儿……你去歇着，你身子骨刚好利索，可不敢再累着了……”

王氏看到裴耀光，浅浅地笑道：“是啊，你这身子骨可得好好地保着，不然以后怎么护着你娘？”

在她看来，裴耀光虽有些憨傻，但心地纯善，待她女儿也好，因此态度自然温和许多。

裴耀光语气坚定：“娘！放心！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他刚刚在这副身体里醒来，就深切感受到了窦氏毫无保留的母爱。

此刻亲耳听到裴老爷子对二房的不公，目睹他那和稀泥的处置方式，心头不由得阵阵发凉。

这种事他在剧本小说里见得多了，可真轮到自己亲身经历，那滋味……实在不好受。

他心中暗忖，得分家，这在这古代宗法社会里难如登天。

可看裴家这情形，他们二房被作践得如此凄惨，若非他穿越而来顶了原主，这一房血脉怕就只剩下姐姐裴佩佩一根独苗了。若不分家，二房这点骨血，迟早被啃得渣都不剩！

说这裴家一句畜生真不为过。

窦氏和王氏的手脚很快。

太阳落山之前就已经将一家人的饭菜收拾得齐整。

刚刚吵闹的情绪已经散去，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坐在了正屋的客厅中，间屋子平时没人的时候，就被一家人用来当做吃饭的地方。

之所以在太阳落山之前吃晚饭，为的就是节省那点灯油。

屋子里，没有多余的用具，正中间摆了一个大桌子，一家人围着这个大桌子坐着。

裴老爷子坐在桌子的正中间，专门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出了一杆旱烟，是曾经老二家的，从边军弄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