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3日,下午4点17分,旧城区地下管道
隧道里的气味像腐烂的根系混杂着铁锈。应急灯每隔二十米才亮一盏,在漫过脚踝的污水上投下摇晃的光圈。江述白握紧从避难所带出的合金管,手心全是汗。
“还有八百米。”安雅盯着手腕上的离线地图,那是林守仁门禁卡里预载的设施图,“出口在旧纺织厂后面的维修井。”
窸窣声从后方逼近。
不是脚步声,是某种湿滑的拖拽声,伴随着断续的、像破风箱般的喘息。江述白回头,应急灯照出一团蠕动的影子——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人形,但左腿已经完全木质化,树根般的结构从裤管裂口钻出,在污水中划出黏腻的痕迹。
它的脸一半还保留着人类特征,另一半则覆盖着苔藓和细小的蕨类植物,那只人类的眼睛盯着他们,瞳孔涣散,却透着原始的饥饿感。
“感染者……已经追到这里了。”安雅压低声音,举起采样器,“要试吗?林博士的理论。”
江述白看向肩上的手提箱。种质库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脉动蓝光,像一颗等待被点燃的心脏。
“需要刺入心脏位置。”他回忆着说明,“我来吸引注意力,你找机会采样。”
“太危险了——”
话音未落,感染者突然加速。木质化的左腿猛地蹬地,整个身体扑来,速度远超预期。江述白侧身翻滚,合金管砸中对方肩膀,发出敲击朽木的闷响。感染者嘶吼,右臂——还是人类血肉的手臂——抓向他的脸。
砰!
安雅开枪了。不是真枪,是采样器附带的麻醉针,钉入感染者右肩。但对方只是晃了晃,苔藓迅速覆盖了针孔。
“没用!”她喊道。
感染者转向她。就在这一秒,江述白看到了机会——对方扑向安雅时,胸口完全暴露。他冲上前,双手握住合金管,用尽全力捅向那片还在起伏的、半木质化的胸膛。
噗嗤。
尖端刺入三寸,卡住了。感染者发出非人的尖啸,伤口处没有流血,反而喷出绿色粘液和细小的孢子。江述白被扑倒在地,腥臭的液体溅了一脸。
“采样器!”他大吼。
安雅扑上来,将采样器的针尖对准伤口边缘唯一还保持血肉质感的区域,按下按钮。装置嗡鸣,透明管道里涌起一股暗红色的、混着金丝的粘稠物质,迅速凝结成一颗黄豆大小的多面体结晶——基因原质。
感染者抽搐得更剧烈了。它胸口的植物组织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剥落,仿佛失去了某种核心能源。最终,它瘫软下去,完全变成一具覆盖着枯藤的尸体。
安雅拔出采样器,那粒结晶在管中微微发光。“……拿到了。”
江述白喘着气爬起来,抹掉脸上的粘液。手提箱的蓝光变得更亮了,仿佛在呼应着新获取的原质。
“快走。”安雅收起采样器,“刚才的动静可能会引来更多。”
他们狂奔完最后八百米。爬上维修井梯子时,头顶传来城市遥远的喧嚣——警笛声比之前密集了数倍,还夹杂着零星的爆炸和人群的尖叫声。
下午4点52分,旧城区地表
天空被灰黄色的雾霾笼罩,能见度不足百米。街道空荡得反常,店铺全部关闭,卷帘门上溅着可疑的污渍。远处偶尔有车辆疾驰而过,车身上印着“灾后处理”和“绿荫生物”的标识。
“封锁比我们想的快。”安雅看着手机——信号时断时续,但最后刷出的几条推送都是官方通告:“突发公共卫生事件,旧城区实施临时管控,居民请勿外出。”
“你姐姐的公寓在哪?”
“两个街区外,红砖楼。”安雅指向东南方,“她是片区警察,应该……”
她突然停下,蹲下身。路边的排水沟里,躺着一只对讲机,外壳破裂,但指示灯还在微弱闪烁。她捡起来,调到公共频段,杂音中传出断续的通讯:
“……B区封锁完成……‘墨藤’的人正在搜索……优先级:银色手提箱……”
“重复……发现两名目标特征……女性约23岁,男性约24岁……携带特殊容器……找到后立即回收……必要时可清除……”
安雅脸色一白。“‘墨藤’……我知道这个名字。父亲提过,是一个地下基因黑市组织,专门倒卖未注册的改造生物样本。”
江述白握紧箱带:“他们怎么知道得这么快?”
“公司内部有内鬼。或者……他们本来就是合作伙伴。”安雅扔掉对讲机,“我们必须更快。”
他们贴着墙根移动,避开主干道。街角的监控摄像头大部分已被破坏,但少数还在运作的红点,总让江述白感到不安。经过一家便利店时,橱窗电视正播放紧急新闻,画面是绿荫互娱大楼被军队封锁的场景,主持人语速飞快:
“……初步定性为工业事故导致的生化泄漏……公司高层正在配合调查……呼吁市民保持冷静,不要传播不实信息……”
“工业事故。”江述白冷笑,“他们掩盖得真快。”
安雅没说话,只是加快了脚步。
下午5点20分,丁香公寓3单元402室
门开了条缝,一支枪管先探出来。门后的女人三十岁左右,短发利落,眼神警惕如鹰——安心,安雅的姐姐,肩章显示她是三级警督。
“小雅?”她看到安雅,紧绷的肩膀松了一丝,但枪口仍对着江述白,“他是谁?”
“江述白,绿荫互娱的……幸存者。”安雅挤进门,“姐,出大事了,我们需要你的车,还有武器。”
安心关上门,反锁三道锁。公寓很小,但堆满了应急物资和警用装备。她听安雅快速讲完经过,眉头越皱越紧,尤其在看到手提箱和那管基因原质时。
“你说这些植物……把人类当成了‘僵尸’来防御?”安心点了根烟,手有些抖,“所以街上那些发疯的人,其实是被植物基因反噬了?”
“林博士是这么说的。”江述白打开手提箱,三百粒种子在室内光线下闪烁着梦幻般的光泽,“而要阻止这一切,需要唤醒这些改造植物对抗感染者,同时摧毁地下的‘母株’。”
安心沉默了很久,烟烧到指尖才回过神。“车在地库,但外面已经设了路障。我收到的最后命令是‘配合封锁,禁止任何人员进出旧城区’。而且……”她看向窗外,“有别的势力在活动。半小时前,一队非制式武装人员进入了隔壁街区,装备精良,不像警察或军队。”
“墨藤。”安雅吐出这个名字。
安心掐灭烟:“那就更不能等了。我们——”
轰!
阳台玻璃突然爆裂。三枚震撼弹滚进客厅,刺眼的白光和超高分贝噪音吞没了一切。江述白只感觉天旋地转,耳膜剧痛,视线里只剩下模糊的色块和影子。
“趴下!”安雅的尖叫被爆炸声淹没。
门被爆破锤砸开。六个身穿黑色战术服、头戴全覆式面罩的人冲了进来,枪口装有消音器。他们动作精准,两人控制安雅和安心,两人直奔江述白——确切地说,直奔他怀里的手提箱。
“交出种质库。”为首者的声音经过变声器处理,嘶哑如金属摩擦,“墨藤保证你们安全离开。”
江述白抱着箱子后退,背抵住墙壁。他看见安雅被按在地上,安心挣扎着去摸腰间的枪,但被一枪托砸中额角,鲜血直流。
箱子被抓住了。黑衣人的手指碰到箱体表面的瞬间——
异变陡生。
那个压制安雅的黑衣人突然剧烈抽搐,面罩下传出痛苦的呜咽。他踉跄后退,扯掉面罩——他的脸正在木化,皮肤下凸起根须状的脉络,眼睛迅速被苔藓覆盖。
“老四?!”同伴惊呼。
“感染……他什么时候……”另一人还没说完,自己也跪倒在地,开始干呕,吐出的全是绿色汁液。
“孢子!空气中已经有孢子了!”安雅趁机挣脱,扑向安心落在地上的配枪,“他们有人之前接触过感染者,潜伏期发作了!”
场面瞬间混乱。六个黑衣人,两个完全变异,嘶吼着扑向最近的活人;另外四个惊恐后退,其中一人试图开枪射击变异的同伴,子弹击碎了对方的肩膀,但没能阻止其行动。
“趁现在!”安心抹掉额头的血,捡起另一把落地的枪,朝着一名变异者连开三枪,全部命中头部。对方倒地,但伤口里钻出的不是脑浆,而是蠕动的藤蔓。
江述白冲到一个变异者身后——对方正在攻击最后一个还能动的黑衣人。他举起合金管,狠狠刺入对方后心。
噗。
这一次,他感到了不同。管子刺入的瞬间,手提箱蓝光大盛,仿佛在引导他的动作。变异者僵住,胸口开始发光,一颗比之前更大的、核桃大小的金色结晶从伤口缓缓析出。
“采样器!”他吼道。
安雅冲过来,采样器刺入结晶边缘。装置剧烈震动,几乎要脱手。终于,结晶被完整吸入,在采样管中旋转,发出温暖的金色光芒。
“第一等级的原质……”她喃喃道,“来自深度感染者。”
话音刚落,手提箱自动弹开一个卡槽。对应Pea-Shooterα(豌豆射手)的种子管亮起刺眼的绿光,仿佛在渴求。
安雅毫不犹豫,将采样器接入种子管的注射口。金色原质注入,种子开始脉动、膨胀、发芽——但并没有立刻长成植物,而是悬浮在空中,形成一个拳头大小的光团。
光团中传出一个声音,清脆、欢快,带着强烈的好奇心:
“哇哦!这就是三维物质世界吗?好挤!好重!好多奇怪的化学信号!你们就是我的唤醒者吗?你们闻起来像……像焦虑的碳水化合物加上一点肾上腺素!”
光团落地,迅速生长。两秒内,一株高约一米的植物成型——圆筒状的身体,顶部是待发射的豌豆荚“炮口”,两侧长着两片宽大的叶子,像手一样挥舞着。它的“脸”是一对发光的绿色眼睛和一张能开合的荚口。
“我是PVZ系列α型,攻击型单元,代号‘豌豆射手’!”它转向江述白,叶片做出类似鞠躬的动作,“检测到您的神经信号与我的唤醒序列主绑定。您是我的主人吗?我需要怎么称呼您?还有这位女士,您的基因信号好特别,像混了点……辣椒素?”
江述白和安雅目瞪口呆。
“它……会说话?”安心举着枪,一时不知道该对准黑衣人还是这株话痨植物。
“当然会说话!我的基因里编入了基础语言模组和认知学习协议,虽然大部分是林博士为了防止我无聊塞进来的……”豌豆射手突然转向窗户,“哦哦!检测到三个敌对生命信号接近,移动速度每秒2.4米,威胁等级:低。要开火吗主人?我的豆荚库存目前是30发,每发动能相当于点22口径手枪子弹,但附带植物碱毒素,对有机体有麻痹作用!”
窗外,三个黑衣人正试图从阳台再次侵入。
“等等。”江述白强迫自己冷静,“你能……变回种子吗?我们得移动。”
“便携模式?没问题!”豌豆射手身体迅速收缩、干枯,几秒内变回一粒发光的种子,悬浮在空中,然后轻轻落在江述白掌心,“只要把我放在有土壤、水分和阳光的地方,我就能在五秒内重新展开!对了主人,附近三公里内土壤重金属超标,建议您下次唤醒我时找个花盆,加点营养土,最好pH值在6.5左右……”
种子还在喋喋不休,但声音变成了直接传入江述白脑中的意念流。
“带上它,快走!”安心抓起一个背包,塞进弹药、食物和医疗包,“黑衣人只是先遣队,墨藤的主力很快就会到。地库的车不能用了,他们肯定埋伏了。我知道另一条路。”
“去哪?”
“旧城区边缘有个废弃的植物园。”安心包扎额头的伤口,动作麻利,“那里土壤干净,有水源,而且地形复杂,适合隐蔽。更重要的是……”她看向江述白手中的种子,“你的‘小朋友’需要战斗训练,而我们需要更多原质,唤醒更多帮手。”
江述白将豌豆射手种子小心收进手提箱的专属卡槽。箱子合上时,他能感到里面那粒种子还在兴奋地念叨着关于“人类世界的重力常数似乎有点偏高”的观察。
安雅检查了采样器里的金色原质存量:“还够唤醒两到三种基础植物,如果都是豌豆射手这种消耗水平的话。”
他们从后门溜出公寓。楼梯间里躺着两个黑衣人的尸体——都是被安心射杀的,伤口没有变异迹象。
“墨藤的人不知道感染风险。”安雅低声说,“或者说,他们不在乎。”
街道更暗了。夕阳被浓霾吞噬,路灯大部分已熄灭。远处,旧城区的边界拉起了一道临时围墙,探照灯的光柱扫过,墙上印着巨大的标志:绿荫生物检疫隔离区。
而围墙之外,更大的城市正在沉入未知的混乱。
手提箱在江述白肩上微微发热。里面不止有三百粒沉睡的种子,还有一个话痨的豌豆射手,以及一个刚刚开始的、人类与植物并肩作战的荒诞时代。
安心带头钻进一条小巷:“植物园在西北方向两公里。跟紧,别踩到积水——孢子可能已经在水中繁殖了。”
豌豆射手的意念流在江述白脑中响起:“主人主人,刚才那个金色头发的人类女性,她的肾上腺素水平一直在高位,她在害怕什么?我们要去的地方有危险吗?需要我提前预热豆荚吗?顺便说一句,我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小豌’,您觉得怎么样?”
江述白没有回答。他看向前方浓稠的黑暗,握紧了手提箱的肩带。
第一个同伴已经苏醒。
而狩猎,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