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了,雨也停了,可营地里那股死气沉沉的味儿,比下雨那会儿还重。
陈九一宿没睡踏实,眼皮沉得像挂了秤砣,可脑子里却清醒得很。
张黑子昨晚那些话,像烧红了的烙铁,一字一句都烫在他心坎上。
“这命,卖给谁不是卖?”
这话在耳朵边嗡嗡响。
他爬起来,猫着腰走出窝棚。
营地静得吓人,只有伤兵棚里偶尔传出一两声要断气似的呻吟。几个还能动弹的弟兄,正有气无力地挖坑,想把昨天没埋完的尸体收拾了。
看见陈九,他们抬了下眼皮,连打招呼的力气都没了。
陈九走到张黑子躺着的草铺跟前。
张黑子烧退了些,但人还虚着,脸色蜡黄,靠在墙根喘气。
陈九蹲下来,从怀里掏出那三十文铜钱,摊在手心上。铜钱冰凉,沾着他手心的汗。
“旗官,”他嗓子哑得厉害,“这钱,够干啥?”
张黑子瞥了一眼那几枚破铜钱,嘴角扯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像是想哭。“够干啥?”他声音跟破锣似的,“够买半升掺了沙子的糙米,还是够抓一副治不了病的草药?九娃子,你还不明白?朝廷用这几个子儿,就把咱们打发了!咱们的命,就值这个价!”
陈九的手攥紧了,铜钱硌得手心生疼。
“那……咱就这么等着?”陈九抬起头,眼睛里有血丝,“等着下次鞑子再来,把咱们都砍了?或者,饿死在这儿?”
张黑子盯着他,浑浊的眼睛里有点光闪了一下。
“等死?”哼了一声,“老子守了二十年边墙,没死在鞑子刀下,难不成要饿死在这窝棚里?”
他挣扎着想坐直点,陈九赶紧扶了他一把。
“九娃子,”张黑子压低了声音,气息喷在陈九脸上,带着一股病气的味道,“咱们得自个儿寻条活路。”
“活路?在哪儿?”陈九心里一紧。当逃兵?那是死罪。可留在这儿,跟等死有啥区别?
“哪儿有粮食,哪儿就是活路。”张黑子眼神往北边瞟了瞟,“鞑子抢了咱们那么多粮食、牲口,总不能全带回老巢去。他们的运粮队,总不能天天大队人马守着。”
陈九的心猛地一跳。他明白了张黑子的意思。抢鞑子的粮!这念头太大胆,太吓人,让他后背瞬间出了一层冷汗。那可是鞑子!萨尔浒十一万大军都打不过的鞑子!
“怕了?”张黑子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鞑子也是人,挨了刀一样会死。他们仗着马快刀利,可论起对这地界的熟悉,他们差得远!咱们是啥?咱们是地老鼠!钻山沟、爬墙头,那是咱的老本行!”
陈九没吭声,脑子里飞快地转着。
是啊,鞑子厉害,可他们人生地不熟。宣府镇周边这些山沟沟、野林子,他闭着眼都能摸出去。
以前当夜不收(侦察兵)的时候,没少干钻营的活儿。
“可是旗官,”陈九还有顾虑,“就咱们现在这几十号人,老弱病残,拿啥去抢?烧火棍吗?”
“人不用多,要精。”张黑子喘了口气,“挑还能动弹的,手脚利索的,胆子大的。家伙事儿……鞑子身上有,死了的鞑子,不就是现成的?”
这话带着一股狠劲,让陈九打了个寒颤。但一想到能弄到粮食,那股狠劲又变成了决绝。
“干了!”陈九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张黑子脸上总算有了一丝活气,他指了指窝棚外边:“去,把王小旗、大牛,还有那几个辽东来的老油子叫来。悄悄的,别声张。”
陈九点点头,猫着腰出去了。没过多久,王小旗、大牛,还有另外五六个平时还算硬朗、脑子也灵光的弟兄,都悄没声地聚到了张黑子的草铺前。几个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脸上都带着疑惑和不安。
张黑子把想法简单一说,几个人都愣住了。王小旗第一个缩了脖子:“黑子哥,九哥,这……这不是虎口拔牙吗?太悬了!”
大牛却瓮声瓮气地说:“有啥怕的!总比饿死强!俺这条命是捡回来的,拼了!”
“这事儿,不是不能干。但得摸清路子,不能蛮干。鞑子运粮走哪条道?多少人押送?啥时候过?这些都得先探明白。”
这话在理。
陈九看向张黑子:“旗官,你看……”
张黑子对那个辽东老兵点点头:“老崔说得对。探路的事儿,得靠你们这些老夜不收。”
又看向王小旗,“你小子机灵,腿脚快,跟老崔他们一起去,扮成逃难的流民,往北边摸,专门盯鞑子的运粮队。记住,只看,别动手,把消息带回来要紧。”
王小旗虽然怕,但被点了名,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张黑子又对陈九和大牛说:“你俩,带剩下的人,在附近找找能藏身、能埋伏的地方。鹰嘴涧、黑风沟那些老地方,都再去摸摸底。记下哪里好躲,哪里好跑。”
任务分派下去,几个人心里都有了着落,不像刚才那么慌了。一种隐秘的、带着危险的兴奋感,在几个人之间悄悄蔓延开来。这比待在营地里等死强!
接下来的两天,营地表面上看还是死水一潭。但暗地里,却有了点动静。王小旗和老崔他们,天不亮就溜出了营地,往北边去了。
张黑子伤没好利索,就留在营地里坐镇。
让还能动的人,把那些锈刀破枪都找出来,能磨的磨,能修的修。还偷偷攒下了一点分下来的杂粮饼子,准备当干粮。
等待的日子最难熬。陈九心里七上八下的,既盼着王小旗他们带回好消息,又怕他们回不来。
营地里缺粮的惨状一天比一天厉害,又有两个伤重的弟兄没熬过去,悄无声息地断了气。埋人的坑都快不够用了。
第三天后半夜,就在陈九快要绝望的时候,窝棚外面传来几声轻轻的鸟叫。
是约定的暗号!
陈九一个激灵爬起来,蹑手蹑脚地溜出去。月光底下,王小旗和老崔几个人,一身尘土,满脸疲惫,但眼睛里却闪着光。
“九哥!摸到了!”王小旗压低声音,带着兴奋,“离这儿三十多里的饮马河那边,有条小路,每隔三五天,就有一小队鞑子押着几辆大车往西走!看车辙印子,沉得很,肯定是粮食!”
老崔补充道:“人不多,也就十来个骑马的鞑子兵押车。看样子挺松懈,路上还喝酒唱歌呢。明天下午,估计就能经过黑风沟口那片林子!”
陈九的心咚咚直跳。他赶紧把两人带回窝棚,叫醒了张黑子。
张黑子听完,挣扎着坐起来,浑浊的眼睛里爆出一团精光。“好!机会来了!”他压低声音,像一头嗅到猎物气味的老狼,“黑风沟口……那地方林子密,路窄,好下手!”
“都听好了!”张黑子目光扫过一张张紧张又期待的脸,“咱们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就看明天这一锤子买卖了!怕死的,现在可以退出,我张黑子不怪他。”
没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声。都到这一步了,谁还能退?
“好!都是带把的爷们儿!”张黑子点点头,“咱们这么干……”
压低声音,把计划一五一十地说出来:谁负责砍断拉车的牲口缰绳,谁负责用弓箭射人,谁负责抢车,谁负责断后……甚至连得手后往哪个方向撤,遇到追兵怎么躲,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计划说完,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张黑子看着陈九,把一把从鞑子尸体上缴获的、还算锋利的弯刀递给他:“九娃子,你带一队人,堵在沟口。听到哨响,就冲出去砍人抢车!记住,手要狠,心要稳!咱们就这一次机会!”
陈九接过弯刀,刀柄冰凉,重重点头:“旗官,你放心!”
众人各自准备。
张黑子把攒下的饼子分给大家,虽然每人只得了一小块,但总算吃了顿“饱饭”。然后检查武器,虽然还是破破烂烂,但总比赤手空拳强。
太阳升高的时候,这二十来个面黄肌瘦、却眼神凶狠的明军溃兵,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死气沉沉的营地,像一群幽灵般,融入了晨雾弥漫的山林之中。
陈九回头看了看渐渐远去的宣府镇边墙,那道他爹守了一辈子、他也差点把命丢在上面的城墙,此刻在晨曦中显得格外模糊。
风刮在脸上,还是那么冷,但陈九心里,却烧着一团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