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营地,一头扎进老林子,感觉就像进了另一个世界。
陈九打头,手里紧紧攥着那把鞑子弯刀,刀柄被手心的汗浸得湿滑。
后面跟着王小旗、大牛,还有老崔那几个辽东老兵,再后面是十来个挑选出来的弟兄。
一个个都绷着脸,抿着嘴,没人说话,只有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和脚踩树叶的沙沙声,手里的家伙五花八门。
张黑子没来,伤还没好利索,留在营地里稳住剩下的人,也是留条后路。
临走前,他死死攥了攥陈九的胳膊,没多说,就一句:“活着回来。”
那眼神,沉得能压死人。
王小旗凑到陈九身边,声音压得低低的,有点抖:“九哥,咱……咱真能干成吗?那可是鞑子啊……”
陈九心里也毛,但他不能露怯,啐了一口唾沫:“怕个球!鞑子也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捅一刀照样穿窟窿!记好黑子哥交代的,听到哨响就冲,别犹豫!”
老崔在后面闷声接话:“王小旗,把你那机灵劲儿拿出来,盯紧点,别让鞑子的探马先摸了咱们的底。”
王小旗缩了缩脖子,不吭声了。
一路无话,气氛压得人胸口疼。约莫走了快两个时辰,总算摸到了黑风沟的东口。
这地方真是险,两边的山崖像刀劈出来的,中间一条小路窄得只能容一辆大车通过,路上全是碎石头,真是个打埋伏的好地方。
陈九按张黑子教的,把人散开。
老崔带着两个会射箭的,爬到左边崖坡上的乱石堆后面藏好,那里视野好,能瞅见小路老远的地方。
大牛带着几个力气大的,藏在右边坡下的树棵子里,任务是等车过来,冲出去砍拉车的牲口。
陈九自己带着王小旗和剩下的人,趴在沟口一丛半人高的野草后面,准备正面冲杀。
藏好了,时间就更难熬了。
陈九的心跳得像打鼓,一会儿担心鞑子不来;一会儿又担心鞑子来得太多,这二十来号人不够塞牙缝。
王小旗趴在他旁边,身子微微发抖,牙齿有点打颤。
陈九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低声道:“稳住!想想抢到粮食,回去就能吃顿饱饭!”
王小旗咽了口唾沫,点点头,可脸色还是煞白。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更久,老崔那边突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鸟叫,连叫三声——这是约定的信号,鞑子来了!
陈九浑身一紧,赶紧扒开草缝,小心翼翼往外看。
只见小路尽头,尘土扬起,隐隐约约传来马蹄声和车轮碾过石头的嘎吱声。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先出现的是三个骑马的鞑子兵,算是探路的,离得老远就慢了下来,探头探脑地往沟里看。
三个鞑子兵在沟口晃悠了一会儿,嘀嘀咕咕说了几句啥,大概觉得这破沟没啥危险,打了个呼哨,又催马往前去了。
看来老崔他们藏得严实,没被发现。
紧接着,主力过来了。
打头的是三个骑马的鞑子兵,穿着杂色皮袍,挎着弯刀,说说笑笑的,显得很放松。
中间是四辆大车,用骡子拉着,车上盖着苦布,堆得老高,看那沉甸甸的样子,八成就是粮食!每辆车旁边还跟着一个步行的鞑子。
队伍最后面,又是三个骑马的压阵。
陈九心里飞快地数了数,加起来十人,跟王小旗他们探来的消息少一半有余。
这他妈的能干!
鞑子队伍慢悠悠地进了沟,马蹄声和车轮声在狭窄的山沟里回荡,显得特别响。眼看整个队伍都进了埋伏圈,走到了大牛他们藏身的那片树棵子前面。
就是现在!
陈九猛地吸足一口气,把张黑子给的那个破哨子塞进嘴里,用尽全身力气吹响!
“咻——!”尖利刺耳的哨声猛地划破了山沟的寂静!
几乎在哨声响起的同时,右边坡下,大牛像头黑熊似的嗷一嗓子蹦了出来,抡起砍柴斧就朝着头一辆车的骡子腿砍去!
身后那几个弟兄也红着眼珠子冲出来,有的用刀砍,有的用枪扎,目标全是拉车的牲口!
事发突然,鞑子兵根本没料到这穷山沟里会有埋伏,一下子全乱了套!
受惊的骡马嘶鸣着乱蹦乱跳,车子东倒西歪,队形瞬间就散了!
“放箭!”左边坡上,老崔一声吼,稀稀拉拉的几支箭朝着混乱的鞑子兵射过去。
距离太近,虽然箭不行,但还是有个步行的鞑子惨叫一声,被射中了肩膀。
“杀!”陈九眼睛都红了,从草窝子里跳出来,挥舞着弯刀就朝着最近的一个骑马鞑子冲了过去!
王小旗和其余的人也跟着嚎叫着冲杀出来!
那骑马的鞑子反应极快,见一个瘦骨嶙峋的明军敢冲过来,骂了一句,抡起弯刀就劈!
陈九不会什么刀法,全凭一股狠劲,下意识举刀格挡!“铛!”一声巨响,火星子直冒!
只觉得一股巨力从刀上传来,震得他半边身子都麻了,蹬蹬蹬后退了好几步,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鞑子的马刀,力道太足了!
那鞑子见一刀没劈死陈九,催马又想冲过来。
这时,王小旗不知道从哪儿捡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向马肚子!
战马吃痛,嘶鸣着人立起来,把那鞑子差点掀下马背!
陈九趁机稳住身子,吼叫着又扑上去,弯刀胡乱朝着马腿砍!那鞑子慌忙控制马匹,一时间手忙脚乱。
沟里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兵器碰撞声、喊杀声、惨叫声、马匹的嘶鸣声混成一片,震得人耳朵嗡嗡响!
明军家伙不行,但占了先手,又都是被逼到绝路上的亡命徒,打法完全是不要命的!
有的抱住鞑子的腿往马下拽,有的用牙咬,有的用石头砸!
大牛那边已经砍翻了一头骡子,大车歪在路边,挡住了后面车的路。
浑身是血,也不知道是谁的,抡着斧头又冲向一个步行的鞑子,那鞑子举刀要挡,被大牛一斧头连刀带人劈得踉跄后退!
老崔他们在坡上射光了箭,也抽出腰刀冲了下来,专找落单的鞑子下手。
陈九跟那个骑马的鞑子缠斗了好几个回合,胳膊上被划开一道口子,火辣辣地疼,但也发了狠,瞅准一个空档,不要命地往前一扑,弯刀狠狠扎进了马肚子!
战马惨烈地嘶鸣一声,轰然倒地,把那鞑子也摔了下来。
陈九扑上去,两人在地上翻滚扭打。那鞑子力气大,把陈九压在身下,掐住他的脖子。
陈九憋得脸红脖子粗,眼看要断气,胡乱摸到一块尖石头,想也没想,朝着对方太阳穴狠狠砸去!一下,两下……直到对方身体软了下去。
陈九喘着粗气爬起来,看着地上不再动弹的鞑子,胃里一阵翻腾,但他没时间吐。抬眼一看,战斗还在继续。
有个弟兄被鞑子砍倒在地,肠子都流出来了。王小旗吓得躲在一边,脸色惨白。大牛还在嗷嗷叫着拼杀。
鞑子毕竟凶悍,最初的慌乱过后,开始组织反击。
一个像是头目的鞑子大声呼喝着,剩下的七八个鞑子兵开始向一起靠拢,弯刀挥舞,明军这边渐渐有些顶不住了。
“抢车!把车赶走!”陈九嘶哑着嗓子大喊,他知道不能再缠斗下去了。
听到喊声,几个弟兄拼命冲向那几辆歪斜的大车,砍断缰绳,想把受惊的骡马拢住赶走。
鞑子头目见状,怒吼着带人冲过来想夺回车。
“挡住他们!”老崔浑身是血,带着人死死顶在前面。
混乱中,王小旗不知哪来的勇气,捡起一把鞑子的弓,搭上一支箭,手抖得厉害,闭着眼朝那冲过来的鞑子头目射去!
“嗖”的一声,那箭歪打正着,射中了头目坐骑的脖子!马匹吃痛狂跳,把那头目也甩了下来!
这一下成了关键!
鞑子们见头目落马,攻势一滞。陈九趁机大喊:“撤!快撤!往林子里跑!”
弟兄们听到喊声,拼命把两辆还能动的大车调转头,用刀背猛砍骡子屁股,跟着车往黑风沟另一头的林子深处跑去。
那鞑子头目爬起来,气得哇哇大叫,指挥剩下的人追。
但明军对这林子熟,三拐两拐就钻进了密林深处。
鞑子骑兵在林子裡施展不开,追了一阵,眼看天色渐晚,林深莫测,怕再有埋伏,只好骂骂咧咧地退了回去,收拾残局。
陈九他们不敢停,拼了命地往林子深处跑,直到完全听不到后面的动静,才一个个脱力地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跟破风箱似的。
天快黑的时候,清点人数。去的时候二十二个人,回来了十八个,四个弟兄永远留在了黑风沟。
抢回来两辆大车,上面果然是粮食!主要是糙米和高粱,还有几袋子盐巴和一小坛子酒!
这对他们来说,简直是天降横财!
可没人笑得出来。
看着那点粮食,再看看身边或坐或躺、浑身带伤的弟兄,还有那四个再也回不来的同伴,气氛沉重得能拧出水来。
陈九靠着棵树坐下,看着缴获的粮食,又看看自己满身的血污和伤口,心里头五味杂陈。
抬起头,透过树叶的缝隙,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
第一次主动出击就这么惨烈,往后的路,还不知道有多少黑风沟在等着他们。
“收拾一下,赶紧回去。”陈九哑着嗓子说,“黑子哥他们还等着呢。”
众人默默起身,拉着抢来的粮车,拖着疲惫伤痛的身子,互相搀扶着,一步一步,朝着营地的方向,隐入沉沉的暮色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