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透了,林子里伸手不见五指。风刮过树梢,呜呜咽咽的,像野鬼哭坟。
陈九他们拖着粮车,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林子里摸,每走一步,身上的伤口都针扎似的疼。
王小旗凑到陈九身边,声音带着哭腔:“九哥,栓子……栓子肚子上挨了一刀,肠子都……都快流出来了,怕是……撑不住了……”
陈九心里咯噔一下,栓子是他同村的后生,才十七岁。他哑着嗓子问:“老崔呢?他懂点草药,没法子吗?”
“老崔胳膊上挨了一下,自个儿都顾不过来……”王小旗说着,吸了吸鼻子。
“加快点脚步!”陈九喉咙发紧,提高了声音,“回到营地就有救了!”
这话他自己都不信。
营地里有啥?连块干净的布都没有。
又摸黑走了一个多时辰,总算看到了营地微弱的火光。
留守的弟兄们早就等急了,张黑子拄着根木棍,站在营地口张望,看到粮车的影子,瘸着腿快步迎上来。
“咋样?伤亡大不大?”张黑子急切地问,目光扫过疲惫不堪的队伍,落在盖着布的尸体和奄奄一息的栓子身上,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折了四个,重伤两个。”陈九的声音干涩,“抢回来两车粮食,还有些盐和酒。”
营地里其他还能动的人都围了过来,看着粮车,眼神复杂——有贪婪,有庆幸,更多的是兔死狐悲的凄凉。
“先把伤员抬进去!”张黑子最终挥了挥手,声音沙哑,“死的……找个地方,先安置好。”
众人默默动手。
重伤的抬进窝棚,老崔咬着牙,翻出些之前采的、也不知道有没有用的草药,嚼碎了给栓子敷上。阵亡弟兄的尸体被并排放在避风处,盖上能找到的破布、草席。
处理完这些,所有人的目光才集中到那两辆大车上。饥饿像火一样烧着大家的肠胃。
张黑子走到车边,用刀划开苦布,抓了一把黄澄澄的糙米在手里搓了搓,又看了看那几袋青白色的盐巴和那坛酒。他深吸一口气,转向众人,目光扫过一张张渴望又疲惫的脸。
“兄弟们,”他提高声音,“这粮食,是栓子、王老五、赵四、李拐子他们四个,用命换来的!是眼前这些活着回来的弟兄,拿血换来的!”
人群一阵沉默,只有火堆噼啪作响。
“粮食不多,得省着吃。”张黑子继续道,“从现在起,营地里所有的粮食,归拢到一起,由陈九和我一起管着!每人每天定量,谁也不许多吃多占!谁敢偷奸耍滑,抢弟兄们的活命粮,别怪我张黑子不讲情面!”
没人反对。这个时候,有口吃的就不错了,谁还敢挑三拣四。
“今晚,每人先煮一碗稠粥,放点盐!”张黑子下令,“让弟兄们吃顿热乎的!受伤的多分半碗粥。这坛酒……给受伤的弟兄擦身子,去去邪气!”
命令一下,营地顿时有了活气。
支锅的支锅,打水的打水,淘米的淘米。没多久,久违的米香味就在营地上空弥漫开来。
那味道,勾得人肚子里的馋虫都快爬出来了。
粥煮好了,每人分到了一碗难得浓稠的热粥,里面还破天荒地撒了几粒盐花。大家捧着碗,蹲在火堆旁,也顾不上烫,稀里呼噜地喝起来。一碗热粥下肚,身上总算有了点热乎气,脸上的死灰色也淡了些。
陈九喝着自己那碗粥,却觉得喉咙发堵,怎么也咽不下去。
张黑子端着碗,挪到陈九身边坐下,默默喝了几口粥,才低声问:“具体咋回事?鞑子有多少人?咱们怎么得手的?”
陈九放下碗,把黑风沟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怎么埋伏,怎么动手,怎么惨烈,怎么死了四个弟兄才抢回这两车粮。说到栓子肠子流出来还喊娘的时候,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张黑子静静地听着,脸上的刀疤在火光下显得更加狰狞。
等陈九说完,叹了口气:“折了四个好兄弟……这代价,太大了。”他顿了顿,看着陈九,“可这粮食,救了咱们剩下这些人的命。九娃子,这头,开得对!咱们不抢,就得饿死!这世道,心不狠,站不稳。”
又拍了拍陈九的肩膀:“经了这事,你也算见过血,杀过人了。往后,心里那点软乎气,该收就得收起来。咱们现在,是在狼群里刨食吃,稍有不慎,就得被啃得骨头都不剩。”
陈九点点头,没说话。他知道张黑子说得对,可心里那道坎,不是那么容易过去的。
“接下来有啥打算?”陈九问。
“这地方不能久待。”张黑子压低声音,“鞑子丢了粮,死了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定明天,搜山的兵就来了。咱们得挪窝。”
“往哪儿挪?”
“往南边山里走,越偏越好。”张黑子用木棍在地上划拉着,“我知道个地方,叫老鹰嘴,山高林密,还有个废弃的炭窑,能挡风避雨。先把粮食运过去,安顿下来,再从长计议。”
两人正说着,王小旗凑了过来,神秘兮兮地小声说:“黑子哥,九哥,我……我摸尸的时候,从那个鞑子头目怀里,摸到这个。”他摊开手心,是一块用羊皮仔细包着的东西。
张黑子接过来,打开羊皮,里面是一张叠起来的、画着弯弯曲曲线条的粗纸,还有一个小巧的铜牌,上面刻着看不懂的符号。
“这是……舆图?”陈九凑过去看。那纸上的线条虽然简陋,但能看出是山川河流,还有一些标记点。其中一个标记点,离黑风沟不远,旁边还画了个像是帐篷的图案。
张黑子眼神一凝,仔细看了看那个铜牌,又对照了一下地图上的标记点,脸色变得严肃起来:“这可不是普通运粮兵的牌子……这鞑子头目,怕是个‘拔什库’(清军低级军官),这图……像是个临时囤粮点或者哨卡的位置。”
陈九和王小旗都吃了一惊。如果这是真的,那他们这次撞上的,可不是简单的运粮队,可能捅了个马蜂窝!
“这事非同小可。”张黑子把羊皮和铜牌仔细收好,塞进怀里,“先别声张。等到了老鹰嘴安顿下来,再琢磨。”
第二天天没亮,营地就忙碌起来。
掩埋了死去的弟兄,拆掉窝棚,抹去痕迹。把粮食、那点可怜的家当,还有伤势稍轻的伤员搬上抢来的大车。
栓子终究没熬过去,天亮前断了气,和其他弟兄埋在了一处。
太阳出来的时候,这支几十人的残兵,拖着疲惫的身子和两车救命的粮食,默默地离开了营地,朝着南边更深的群山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