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了两日,终于放晴。湿漉漉的青石板地面反射着清冷的日光,端本宫庭院里那几株松柏被雨水洗涤得愈发苍翠欲滴。
朱由检(朱建)额角的伤痂已完全脱落,只留下一道浅粉色的新痕,隐藏在发际线边缘,不细看已难以察觉。他对外宣称的“病体”也顺势“痊愈”,恢复了每日在庭院中散步的习惯,只是依旧深居简出,将大部分时间投入到书房之中。
那沓换来的纸张,被他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质量稍次的,他用来日常习字,临摹一些常见的帖本,字迹刻意模仿着少年人的稚嫩,进度也控制在“尚可”的程度,既不显得愚钝,也不过于惊艳。另一部分质地稍好的,则被他小心翼翼地收在书案抽屉的底层。
此刻,他正坐在书案前,抽屉半开着,露出里面那沓微黄的纸张。他手中拿着一支小楷狼毫,却没有蘸墨,只是用笔杆的尾端,在铺开的一张纸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点着,目光沉静,若有所思。
他在脑海中勾勒地图。
不是这个时代常见的、注重山水意境和行政区划的舆图,而是一种更接近现代军事沙盘或战略地图的简化模型。他需要将自己所知的历史地理知识与目前通过王承恩、苏月等人零星信息拼凑起来的现实情况对应起来。
紫禁城是中心,他所在的端本宫是中心里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点。向外,是勋贵官僚聚居的内城,是商贾百姓芸集的外城。再向外,是拱卫京师的京营驻地,是广袤的北直隶,是危机隐伏的辽东,是财富潜藏的江南,是流民渐起的西北……
每一个方向,都代表着不同的势力、资源和威胁。辽东的后金(努尔哈赤),晋地的商人(未来的八大皇商),江南的士绅集团,漕运线上的利益网络……这些名字和概念在他脑中盘旋,如同星辰,而他需要理清它们之间的引力与轨道。
他不能将这些画出来,至少不能以任何可能被外人看懂的方式画出来。一旦这样的“地图”泄露,引起的将不是好奇,而是杀身之祸。一个十岁亲王,为何会关注这些远超其年龄和职责的天下格局?
他只能凭借记忆和思维,在脑海中构建、修正、强化这幅无形的经纬。偶尔,他会用笔杆在纸上点出几个看似毫无规律的墨点,或者划出几条曲折的、不成形的短线,仿佛只是练笔时的无意之作。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几个点可能代表着几处关键的卫所或税关,那几条线可能代表着主要的商路或潜在的军事通道。
这是一种极其耗费心神的脑力锻炼。他必须确保每一个细节都烙印在脑海里,同时又要维持着外在的平静,甚至偶尔还会因为“久坐疲乏”而打个哈欠,伸个懒腰,扮演好一个正在努力用功、但终究难脱孩童心性的亲王角色。
王承恩进来添茶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小主子端坐案后,时而提笔书写,时而又停笔发呆,白皙的小脸上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专注,但那专注之中,又似乎掺杂着一丝迷茫(这自然是朱由检刻意流露的)。案上摊开的,依旧是那本《礼记》。
“殿下,歇息片刻吧,仔细伤了眼睛。”王承恩将温热的茶水轻轻放在桌角,柔声劝道。
朱由检仿佛被他的声音惊醒,抬起头,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露出一丝符合年龄的、带着点疲惫的笑容:“嗯,是有些累了。这书……着实有些难懂。”
王承恩看着那本厚重的《礼记》,深有同感地点头:“殿下还小,循序渐进便好,不必过于劳神。”他看着朱由检乖巧点头的样子,心中那点因换纸事件而产生的异样感又淡去了几分。殿下终究还是个孩子,只是病了一场,似乎比以往更沉静、更懂事了些,这或许是因祸得福吧。
朱由检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微烫的茶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窗外。庭院里,那两个小火者依旧在沉默地打扫,贵宝正提着一壶热水从廊下走过。一切如常,平静得近乎凝滞。
但他知道,这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他脑海中的那幅“地图”,便是为了在未来某一天,当暗流化作惊涛骇浪时,他能拥有辨别方向、甚至引导水流的能力。
他将杯中茶水饮尽,对王承恩道:“今日便到这里吧。承恩,随本王去院里走走,晒晒太阳。”
“是,殿下。”
他起身,将那张点满了“无意”墨点的纸随意地混入一堆习字的废稿中,然后从容地走向门外。阳光洒在他身上,暖意融融,却驱不散他心底那因洞悉未来而生的、冰冷的紧迫感。
方寸书斋,便是他运筹帷幄的起点;脑海经纬,即是他规划未来的蓝图。这一步,他走得缓慢而坚定。
第十章宫外微光
秋意渐浓,庭院里的落叶似乎永远也扫不尽。朱由检(朱建)的生活仿佛进入了一种固定的节奏:读书、习字、散步,偶尔对着那本《九章算术注》蹙眉思索。他在王承恩面前,完美地扮演着一个努力向学、但因年幼和“病后初愈”而略显力不从心的亲王形象。
然而,在这平静的表象之下,他从未停止观察与思考。端本宫内的人员结构他已基本摸清,除了王承恩和略显怯懦的贵宝,便只剩下那两个沉默寡言、只负责粗重活计的小火者,以及后罩房那个存在感极低的掌厨婆子和帮厨宫女。这些人构成了他目前所能直接接触的全部世界。
信息,如同维系生命的空气,而他正处于近乎真空的隔离之中。王承恩是他唯一可靠的渠道,但王承恩的活动范围也主要局限于内廷,所能带来的信息多是宫闱琐事,对于宫墙之外那个正在滑向深渊的庞大帝国,所知极其有限。
必须开辟新的、哪怕再微小的信息渠道。
这日晌午过后,贵宝提着空了的食盒从殿内退出,正要去膳房交还。朱由检坐在窗边,看似在翻阅书卷,眼角余光却留意着那个瘦小的身影。贵宝年纪似乎比王承恩还小些,入宫时间可能不长,身上还带着点未曾完全磨灭的民间气息。
“贵宝。”朱由检忽然开口,声音不高。
贵宝吓得一个激灵,差点将食盒脱手,慌忙转身跪倒在地,声音发颤:“殿……殿下有何吩咐?”
朱由检放下书,脸上露出一丝符合年龄的、带着点无聊和好奇的神色:“起来回话。没什么要紧事,就是闷得慌。你……入宫前是哪里人?”
贵宝战战兢兢地爬起来,低着头,小声回道:“回殿下,奴婢是京郊大兴县人。”
“大兴……”朱由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知道这个地方,隶属于顺天府,算是天子脚下,但也是京畿普通州县,“宫外……现在是什么光景?听说近日总下雨,田里的庄稼可还好?市面上的米价,没涨太多吧?”
他问得随意,仿佛只是一个久居深宫的孩子,对外面世界本能的好奇。
贵宝显然没料到信王殿下会问这些,愣了片刻,才结结巴巴地回道:“奴婢……奴婢入宫前,家里是有几亩薄田。秋雨是多了些,有些低洼地的庄稼怕是会涝……至于米价,奴婢入宫时还算平稳,如今……如今就不清楚了。”他语气惶恐,生怕答得不好受责罚。
“无妨,本王就是随口问问。”朱由检语气温和,没有追问,转而道,“你去膳房,路上若听到什么新鲜趣闻,回来也说与本王听听,解解闷。”
“是……是,殿下。”贵宝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了出去,心里却七上八下,不明白殿下为何突然对这些感兴趣。
朱由检看着他的背影,目光平静。他并不指望从贵宝这里立刻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这只是一个开始,一个信号。他要让身边这些最底层的宫人逐渐习惯,他这个亲王对“外面”的事情有兴趣。久而久之,或许他们会将听到的、看到的零星碎片,无意中透露出来。哪怕只是市井流言、物价波动,也能帮助他拼凑出宫外现实的模糊图景。
约莫半个时辰后,贵宝回来了。他磨蹭着走到殿外廊下,有些犹豫。王承恩见状,出来低声问了几句,随后进来禀报:“殿下,贵宝回来了。他说……路上听两个采办的小火者闲聊,提到永定门附近好像多了些流民,说是从北边逃难来的,具体缘由不清楚。还有……说是通州码头那边,漕船好像比往年这个时候少了些。”
流民?北边?漕船减少?
这几个词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朱由检心中激起圈圈涟漪。北边,可能是宣大一带,也可能是更远的辽东?小冰河时期的气候异常已经开始显现其威力,天灾人祸,往往相伴而生。而漕船减少,可能意味着南方税粮输入不畅,或是运河出了问题,这都直接关系到京师的命脉。
这些信息零散、模糊,甚至可能失真,但对他而言,却是宝贵的第一手“情报”。它们与他所知的历史相互印证,让他感受到时代车轮那冰冷而真实的滚动声。
“嗯,知道了。”朱由检面上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仿佛真的只是听了个无聊的闲话。他甚至没有赏赐贵宝,过多的关注反而会害了这个胆小的小内侍。
但在他心中,一颗种子已经埋下。贵宝,这个他之前并未太过留意的小角色,其价值需要重新评估。这些能够接触到宫外些许信息的最底层内侍,或许将来能成为他感知外界的“触角”。
他重新拿起书卷,目光落在字句行间,心思却已飘远。宫墙之外,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帝国,充满了问题,也蕴藏着机遇。他现在还无法触及,但他必须开始“倾听”,通过一切可能的细微渠道,去感知那个世界的脉搏。
这缕从宫外渗入的微光,虽然微弱,却照亮了他脑海中那幅无形地图的一小片黑暗区域。他知道,想要改变未来,他必须先真正地“看见”现在。而“看见”的第一步,就是学会从这些看似无用的尘埃中,淘洗出信息的金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