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宝带来的消息,如同在朱由检(朱建)平静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虽已散去,但那份关于“北边流民”和“漕船减少”的模糊印象,却沉入了湖底,与他脑海中那幅无形的天下舆图慢慢重叠。
他知道,自己不能表现出过度的关切。一个十岁的亲王,对宫外民生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绝非吉兆。但他也无法再安于端本宫这方寸之地的闭塞。
接下来的几日,他依旧维持着原有的生活节奏,只是在与王承恩独处时,会看似无意地将话题引向宫外。
“承恩,昨日贵宝说永定门外见了流民,可是北边出了什么灾荒?”他捧着热茶,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不谙世事的忧虑,“皇兄和朝中诸公,可知晓此事?”
王承恩正为他整理书案,闻言动作微顿,谨慎地回道:“殿下仁心。北边……听闻是有些地方遭了旱,又有些……不太平。”他含糊地带过了“不太平”的具体所指,但朱由检心知肚明,那指的恐怕是辽东与蒙古部落,或是后金可能的摩擦,“朝廷想必已有应对。殿下放心,陛下和内阁诸位老先生,定会妥善处置。”
朱由检点了点头,不再追问。他从王承恩谨慎的措辞和略显凝重的神色中,读出了更多东西。局势,恐怕比贵宝听来的只言片语更为严峻。王承恩作为他身边地位最高的内侍,消息来源自然比贵宝更广,但也因此更加谨言慎行。
他必须找到更稳定、更安全的信息来源。
这日,机会似乎悄然来临。王承恩从内官监回来,除了带回当月的份例,脸上还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
“殿下,好消息。”他禀报道,“奴才今日遇见坤宁宫的苏姑姑,她正要去司礼监交办娘娘吩咐的差事。闲话时提起,娘娘关心殿下学业,想着殿下如今大好,也该重新安排讲官进讲了。苏姑姑说,她会回禀娘娘,请娘娘酌情安排。”
重新开始经筵日讲?
朱由检心中一动。这确实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出阁读书,意味着他将有机会接触到外朝的官员,哪怕是只是负责教导皇子的翰林院讲官。这些清流官员,或许迂腐,或许党争缠身,但他们身处朝堂,对天下大事、朝局动向的了解,远非深宫宦官可比。
而且,通过讲官,他或许能间接接触到一些朝廷的邸报,或是听闻一些未经宫闱过滤的朝议内容。这将是质的变化!
然而,喜悦只是一瞬,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警惕。讲官的选派,绝非小事。由谁来讲?讲什么?这背后牵扯着朝中各方势力的博弈。张皇后出面安排,固然能确保讲官人选相对可靠,不至于被某些敌对势力安插进危险人物,但也必然带着她自身及其背后势力的印记。
他不能表现出迫不及待,更不能对讲官的人选流露出任何倾向。
他脸上露出符合年龄的、混合着对学习的“畏惧”和一丝期待的神情:“有劳皇嫂挂心。只是……荒废了这些时日,怕是跟不上进度了。”
王承恩笑着宽慰:“殿下天资聪颖,稍稍温习便能赶上。有讲官教导,总好过殿下独自钻研。”
朱由检“嗯”了一声,低下头,继续翻动手中的书页,仿佛已将此事抛诸脑后。但他心中清楚,这扇通往更广阔世界的门,终于被推开了一丝缝隙。
他需要为此做好准备。不仅仅是学业上的温故知新,更重要的是,如何在与讲官的互动中,既维持一个聪慧好学的亲王形象,又能不着痕迹地引导话题,获取他需要的信息,甚至……在未来,潜移默化地施加影响。
这比从贵宝那里听闲话要复杂得多,也危险得多。一言一行,都可能被解读,被放大。
当晚,朱由检让王承恩多点了一盏灯。他在书案前坐了很久,面前摊开的依旧是《礼记》,但思绪早已飞远。他在脑海中模拟着与不同性格讲官可能发生的对话,预设着各种问题与回应。
窗外秋风渐起,吹动着庭中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这风声,听在朱由检耳中,仿佛带着远方战场的金戈之音,带着流民颠沛的哀泣,也带着朝堂之上无形的刀光剑影。
风起于青萍之末。他这端本宫,便是那青萍之末。他必须确保,当更大的风浪袭来时,自己不再是随波逐流的浮萍,而是能辨明方向,甚至……影响风势的那只蝴蝶。
他轻轻摩挲着书页,目光沉静。讲官的到来,将是他面临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挑战,也是他跳出宫苑樊笼,真正开始接触和影响这个世界的开端。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第十二章翰墨初染
坤宁宫那边的消息来得比预想中更快。不过三四日功夫,王承恩便带着掩不住的喜色回报,讲官的人选已定,不日便将至端本宫进讲。
“殿下,是翰林院的钱龙锡,钱大人。”王承恩禀报道,“奴才打听过了,钱大人是万历三十五年的进士,学问扎实,为人也颇清正,在士林中名声不差。”
钱龙锡?
朱由检(朱建)在脑海中快速搜索着这个名字。有些印象,似乎是明末东林一脉的人物,后来在天启和崇祯两朝都担任过要职,与袁崇焕案有所牵连,结局似乎不算太好。由张皇后安排,选派一位与东林关系匪浅的讲官,这本身就是一个明确的信号——至少在文官系统内,他这位信王是被归为“太子党”或者说“正统”一系的。
这有利有弊。利在于,他能接触到相对正统的儒家精英,获取的信息渠道更为高端;弊在于,他不可避免地会被打上东林相关的烙印,未来可能需要花费力气来平衡。
“嗯,知道了。”朱由检面上波澜不惊,只是吩咐道,“届时一切依礼制准备,不可怠慢。”
讲官到来的前一天,端本宫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大扫除,书房更是重点清理对象。王承恩亲自监督,将书架擦拭得一尘不染,文房四宝也换上了能拿得出的最好的一套,虽然依旧算不上名贵,但至少整洁齐备。
朱由检则花了更多时间温习《四书》,尤其是可能会涉及到的篇章。他需要给钱龙锡留下一个“基础尚可、孺子可教”的印象,这有助于建立良好的师生关系,也为未来可能的“超常发挥”打下基础。
终于到了讲官进讲的日子。
秋高气爽,阳光明媚。辰时刚过,便有内侍通传,钱讲官已至宫门。
朱由检在王承恩的服侍下,换上了一件较为正式的杏黄色龙纹常服,头发仔细束好,戴上了翼善冠。他站在书案旁,身姿挺拔,目光平静地望向门口。
片刻,一名身着青色鹭鸶补子官袍、年约四旬、面容清癯、下颌留着三缕长须的官员,在内侍的引领下,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他目光沉静,气质儒雅,行动间自带一股书卷气。
“臣,翰林院侍讲学士钱龙锡,参见信王殿下。”钱龙锡走到书房中央,依照礼仪,向朱由检躬身行礼,态度不卑不亢。
“钱先生不必多礼,请起。”朱由检的声音清脆,带着孩童特有的音色,但语气平稳,仪态端正。
钱龙锡直起身,目光快速而不失礼数地扫过眼前这位年幼的信王。只见对方面容尚带稚气,但眼神清澈明亮,并无寻常孩童的怯懦或浮躁,举止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他心中微微颔首,看来这位殿下确如传闻中所说,颇为早慧懂事。
简单的见礼和寒暄后,讲授正式开始。今日讲的是《尚书·尧典》。
钱龙锡端坐于特设的讲官席上,声音平和清晰,引经据典,将上古圣王治国之道娓娓道来。他讲得深入浅出,既阐释经义,也会结合一些历史典故加以说明,显示出深厚的学识功底。
朱由检坐在书案后,身体微微前倾,做认真聆听状。钱龙锡所讲的内容,对他而言并无新意,但他依旧听得“聚精会神”,偶尔还会在关键处,配合地点点头。
待到钱龙锡讲解告一段落,按照惯例询问殿下是否有不解之处时,朱由检才抬起头,用那双清澈的眼睛望着钱龙锡,提出了一个经过斟酌的问题:
“钱先生,方才先生讲‘克明俊德,以亲九族’。小子愚钝,想问先生,若‘九族’之中,有人德不配位,或行事有亏,圣王当如何处置?是念及亲缘姑息,还是以天下为重,明正典刑?”
这个问题,既紧扣经义,又隐隐触及了现实政治中亲贵、宗室、外戚等棘手问题,对于一个十岁孩子来说,可谓相当敏锐,但又没有超出“好学深思”的范畴。
钱龙锡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没想到这位年幼的亲王会问出如此有深度的问题。他捋了捋胡须,沉吟片刻,方才谨慎答道:“殿下此问,切中要害。圣王之道,在于至公。亲亲之心固然有之,然社稷为重。故《春秋》大义灭亲,周公诛管蔡,皆是为天下计。然具体如何权衡,需视情势而定,总以不伤国本、不违礼法为要。”
他的回答四平八稳,既肯定了原则,又强调了灵活性,符合儒家官僚的一贯风格。
朱由检脸上露出“恍然”的神色,恭敬道:“多谢先生解惑,小子受教了。”
他没有再追问,适可而止。第一次接触,留下一个“勤学好问、善于思考”的印象便已足够。展示锋芒需要循序渐进,过犹不及。
一个时辰的讲授很快结束。钱龙锡起身告辞时,态度明显比来时更多了几分郑重。这位信王殿下,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不凡。
送走钱龙锡,朱由检独自站在书房中,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墨香和钱龙锡身上那若有若无的芸香(古代书生常用以防蛀)气息。
这只是一个开始。钱龙锡这条线,需要耐心经营。通过他,不仅能获取知识,更能窥探朝堂风向,甚至在未来,或许能建立起与部分清流官员的联系。
他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被秋风卷起的几片落叶。翰墨已染,前路虽依旧迷雾重重,但他手中,似乎已经握住了一支能拨开些许迷雾的笔。
只是这支笔该如何运用,还需他细细思量,步步为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