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章台宫。
这是白斟时第一次正式面见秦王嬴政。
少年君王坐在高高的王座上,身着玄色冕服,十二旒玉珠垂在面前,看不清神情。
赵太后坐在左侧,白斟时侍立在她身后三步处。
“母后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嬴政的声音透过玉珠传来,平静无波。
“听说政儿为旱情忧心,哀家来看看。”
赵太后语气温和,“可有对策了?”
嬴政沉默片刻:“相邦已命各郡开仓,又派人赴巴蜀调粮。”
只是……”
他顿了顿,“远水难解近渴。”
赵太后看向白斟时,眼神示意。
白斟时上前一步,躬身道:“大王,臣有一愚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玉珠后,嬴政的目光似乎落在他身上:“讲。”
“谢大王。”
白斟时保持躬身姿势,“臣以为,抗旱如救火,当分三步,短期,开仓放粮,安抚民心;中期,调粮救灾,稳定市价;长期……”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玉珠,直视那个模糊的身影。
“当续修郑国渠,一劳永逸。”
殿内一片寂静。
良久,嬴政缓缓道:“郑国渠耗资巨大,朝中反对者众,且那郑国乃是韩谍,其心叵测。”
“正因是韩谍,才更要修完。”
白斟时道,“大王试想,若此渠修成,关中沃野千里,秦国粮仓丰盈,国力大增,届时韩国耗费数年之功、无数钱粮,反为强秦做了嫁衣,这岂不是天下最大的讽刺?”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耗资巨大……眼下旱情,各郡赈灾也要耗资,与其将钱粮白白发放,不如用于修渠,以工代赈。既救了灾民,又得了工程,一举两得。”
这番话说完,殿内落针可闻。
赵太后看向嬴政,嬴政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这是他在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以工代赈……”
少年君王重复着这个词,忽然笑了。
“好一个以工代赈,嫪内侍,这话,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白斟时心中一紧,但面上坦然:“臣不敢隐瞒,此乃臣昔日游历各国时,所见所闻所思,齐国管仲曾有言,饥者得食,寒者得衣,死者得葬,不赡者得振,则民归之如流水。以工代赈,不过是古人之智的活用罢了。”
他巧妙地将现代思维包装成古人智慧,既不会太过突兀,又能让人接受。
嬴政沉默许久,终于开口:“母后,您这位内侍,不简单。”
赵太后笑道:“哀家也觉得毐郎有些见识,政儿不妨多听听。”
“儿臣会的。”
嬴政道,“嫪内侍,你方才所言,可愿写成奏章,呈与相邦?”
这是试探,也是机会。
白斟时深深一拜:“臣遵命。”
从章台宫出来时,已是午后。
白斟时跟在赵太后轿辇旁,心中却在复盘刚才的对话。
嬴政的态度很微妙,没有明确赞同,但也没有反对,这或许就是最好的结果。
“你做得不错。”
轿辇内传来赵太后的声音,“政儿很少夸人。”
“谢太后提携。”
行至渭水边时,赵太后忽然叫停轿辇。
“哀家想走走。”
白斟时扶她下轿,两人沿河岸缓行。
渭水此时水位已明显下降,露出大片河床,龟裂的泥土在阳光下泛着惨白。
“你看这河。”
赵太后望着渭水,语气有些飘忽,“当年先王还在时,常带哀家和政儿来此游玩,那时水势浩大,两岸绿柳成荫……转眼间,物是人非。”
白斟时没有接话,他知道,赵姬此刻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一个倾听者。
果然,赵太后继续道:“吕不韦说,政儿越来越像先王了,哀家却觉得,他比先王……更让人看不透。”
她转身看向白斟时:“毐郎,你说实话,政儿对你今日所言,是何态度?”
白斟时沉吟片刻,道:“大王在权衡。”
“权衡什么?”
“权衡用臣之言,能得多少利;权衡用臣之人,要冒多少险。”
白斟时如实道,“大王年少,但心思深沉。他今日允臣上奏章,是想看看相邦的反应,也是想看看……臣的成色。”
赵太后眼中闪过一丝欣赏:“你倒是清醒。”
她望向咸阳宫方向,“那你就好好写这份奏章,哀家倒要看看,吕不韦会如何应对。”
“诺。”
当夜,白斟时在灯下书写奏章。
他刻意用了这个时代常见的竹简和隶书,但内容却融入了现代工程管理的思路,分段施工、绩效考核、流水作业……
写至半夜,忽然窗外传来轻微响动。
白斟时瞬间警觉,吹熄烛火,悄声移至窗边。
只见院墙上,一个黑影一闪而过,动作轻盈利落,绝非寻常盗贼。
他心中一沉,有人开始盯着他了。
是吕不韦的人?还是其他势力?
月光下,那黑影已消失不见,白斟时重新点亮烛火,看着案上未写完的奏章,嘴角却浮起一丝冷笑。
“来得正好。”
他轻声道,“这潭水越浑,鱼儿才越有机会。”
他提笔,在奏章末尾加了一句:“臣闻,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人,若蒙大王不弃,臣愿赴修渠一线,以布衣之身,效犬马之劳。”
这是一步险棋,离开甘泉宫的庇护,深入工程前线,但也是破局之机。
在所有人都盯着咸阳朝堂时,他可以在地方上,悄无声息地培植真正属于自己的力量。
窗外,渭水潺潺,夜风渐起。
公元前244年的春天,旱兆已现,而一场波及整个秦国的权力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
白斟时放下笔,望向东方渐白的天际。
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