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之所见让徐怡云震惊不已——房间的左右两边各有一张长长的供桌,每张供桌上都摆满了灵牌。灵牌上的名字她并不陌生——方孝孺、方郑氏、方孝闻、方孝友、方中宪、方中愈、黄湜、黄许氏、黄圭、黄玉、黄润、黄泽、齐泰、齐敬宗……
桌上供奉着不少瓜新鲜瓜果及祭品,显然不久前刚有人来祭祀供奉过。
就在这时,朱砂兴奋地喊道:“小姐,找到了!”
徐怡云假装很惊喜:“总算找到了!”
“找到便好”,齐丘雁也为徐怡云感到高兴。他不愿徐怡云久待于此,急忙领着她们主仆向前而去。
一路上徐怡云心事重重,一直在想灵牌上的那些名字——方孝孺、方郑氏、齐泰、黄湜……
她对那些名字再熟悉不过,知道方郑氏是方孝孺方大人的妻子,黄许氏乃黄湜黄大人之妻,方孝闻、方孝友、方中宪、方中愈、黄圭、黄玉、黄润、黄泽、齐敬宗等人都是方孝孺、黄湜、齐泰等建文旧臣的家人。
她就这样一路心事重重地跟着齐丘雁,直到齐丘雁停下脚步。
“齐相公,怎么突然停下来了?”青黛问道。
“到暗道尽头了!”
“到尽头了?”
“正是!”齐丘雁点了点头,在暗道左壁上的凹洼处敲了三下,在“轰”的一声后,众人都觉眼前亮了许多。
徐怡云定睛一看,发现眼前多了一道绿色的门帘,细看之后才发现这道绿色的门帘其实是一些倒挂的藤蔓,丝丝光亮透过藤蔓的缝隙洒入暗道。
此时正是深夜,中秋之夜的月光虽然皎洁,却并不刺眼。
齐丘雁伸手扒开这些藤蔓,转头对徐怡云等人说道:“大家快出去吧!”同时他还不忘提醒众人:“小心地下,别绊倒了!”
徐怡云、朱砂、青黛和荀叔先后走出暗道,齐丘雁则最后才出来。
出了暗道后,他径直走到藤蔓门帘的左边,伸手在一个大石头的凹洼处敲了三下,一道石门随即“轰”的一声从地下冒了出来,藏在了那些藤蔓之后。
借着皎洁的月光,徐怡云细心观察起了周围的环境,发现这里是一座荒山,身后有一块巨石,一条条藤蔓从巨石上垂下,形成一道天然的门帘,暗道出口的石门与这个大石头融为一体,又因藏在藤蔓之后,故而若非认真观察,否则很难发现这道石门。
“这是哪里?看着是在荒郊野外!”朱砂问齐丘雁。
“正是郊外。”
“郊外?”徐怡云奇道。
齐丘雁点了点头。
徐怡云直勾勾地盯着他,问道:“有些事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故而想要请教齐相公!”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些事姑娘还是不要追根究底的好!”齐丘雁避开了徐怡云的目光,心虚地答道。
“可我偏要多事!”
“姑娘何苦呢?”
“你就当我好奇吧!”
齐丘雁叹了口气,只得答道:“适才所走的是敝庄的暗道!当年建造敝庄时,家师未雨绸缪,特意修建了这个暗道。暗道的入口在敝庄后花园的假山后,出口则位于郊外的荒山。此处人迹罕至,暗道出口又藏得极为隐秘,很难被人发现。”
“方先生是怕有朝一日东窗事发,故而在建造贵庄时便修建了这个极为隐秘且通往郊外的暗道,如此一来即便有朝一日官府包围乃至攻进贵庄,你们也可通过这个暗道金蝉脱壳?”
齐丘雁点了点头。
“除了暗道,齐相公不想说点其它的吗?”徐怡云又道。
“其它?姑娘所言何意?”
“那些灵牌呢?”
“灵牌?”
“正是!适才在找翠玉明月珰时,我偷偷看了看那些灵牌。方孝孺、黄湜、齐泰,这些人你都认识吧?”
齐丘雁立马惊慌起来:“姑娘都看见了?”
“对,我看到了。尊师姓方,相公姓齐,尊师妹姓黄,而贵庄暗道里的又供奉着方、黄、齐三位大人及其家眷的灵牌,想来你们应该是三位大人的后人吧?”
月光下齐丘雁的神情由惊慌转为惨淡,他脸色惨白,抬头看向天上的圆月,长叹了口气,眼里满含泪水。
见他神色悲怆,徐怡云心中过意不去,便歉然道:“若有冒犯,还请相公见谅!”
齐丘雁挤出一丝惨淡的笑容:“无妨!”
“是我强人所难,既然相公有难言之隐,便不必和我说了。”徐怡云又道。
“既然徐姑娘已经看出来了,那我也不妨直说。只是此事事关重大,一旦泄露便会有无数人身首异处,因此恳请姑娘不要对外宣扬。”齐丘雁缓缓答道,语气郑重且悲凉:“但愿这不是我的一厢情愿。”
“自然不会是相公的一厢情愿!”徐怡云坚定地答道。
听了这话,齐丘雁暗淡的双眼不禁泛起了一丝亮光。
“若我猜得不错,齐相公应该是齐大人的后人;尊师年事已高,想来该是方大人族人;令师妹虽然姓黄,却是苗家女子,不知和黄大人可有关系?”徐怡云小心翼翼地问道。
齐丘雁神色愈加凄怆,他双眼噙满泪水,强忍着内心的伤痛答道:“姑娘所猜不错!在下生于建文三年,今年二十有二,先父正是靖难之役时不屈被杀的齐泰齐大人。敝师妹和我同龄,真实身份是黄湜黄大人的幼女,所谓铜仁府苗家女子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而已。家师原名方忠孺,今年六十有八,乃方孝孺方大人之兄。当年狗皇帝血洗方、齐、黄三族,家师有幸逃过一劫,之后改名‘方入骨’,所谓‘入骨’,乃恨之入骨之意,意在时刻自警,不忘昔日血海深仇。”
“当年皇上几乎把方、黄、齐三族屠戮殆尽,相公、尊师和尊师妹如何能大难不死?”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语的荀叔突然问道,依旧刻意压着自己的嗓音。
“当年先父和方大人、黄大人一同在朝为官,三家关系极好。建文三年,我和师妹先后出生,却都体弱多病,遍访名医也不见好转。本在海宁乡下闲居种田的家师那时正好到应天府看望方大人,他老人家见我和师妹体弱,便收我们为徒,随后带我们回海宁老家隐居,亲自为我俩调理身体。师父待我们极好,视我为亲子,视师妹为亲女。一年后朱棣攻破应天府,孝愍皇帝消失于火海,齐、黄两家被诛九族,方家被诛十族。家师因未曾步入仕途,先前又一直隐居乡下,知道他的人少之又少,故而暂时未被牵连。为了不被狗皇帝发现,他便带着我和师妹千里迢迢迁入僻处西南的铜仁府……”
“好啊!原来齐兄跑来这里和徐姑娘谈论往事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硬生生打断了齐丘雁的话!
声音并不是特别清晰,似是来自巨石后面。
听到声音后,齐丘雁立即不假思索地把徐怡云护在身后,皱着眉头朝巨石的方向喊道:“郁兄,既然来了,便快些出来吧!”
徐怡云也皱了皱眉头,小声嘀咕道:“是他?”
只听得“轰”的一声响,隐约可见藤蔓后的石门下陷,随后从暗道里伸出的一只手扒开了藤蔓,一个衣袂飘飘的潇洒公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那人正是郁且狂!他似笑非笑,大步流星地朝众人走来,手里还握着一个影青酒壶——金蕊庄里齐丘雁从酒窖取来的酒壶。
齐丘雁紧张地护在徐怡云前面,一步不离。
“烦齐兄大驾,去帮我关一下暗道门。”来到众人身边后,郁且狂笑道。
说完他即立起手里的酒壶,往嘴里灌了满满一大口酒。
齐丘雁的一颗心咚咚地跳个不停,他紧张地盯着郁且狂的酒壶,始终不挪动脚步。
这时郁且狂已把那一大口酒喝了下去,赞了声“好酒”后,他又笑着对齐丘雁说道:“齐兄放心,我不会趁机伤害徐姑娘的。”
齐丘雁仍不移步。
“难道齐兄信不过郁某?”
稍作犹豫后,齐丘雁答道:“我们自幼相识,丘雁自然信得过郁兄。”
说完他走到藤蔓门帘的左边,触动了石头上的机关,“轰”的一声后,石门又从地底冒了出来,掩藏在了藤蔓之后。
关好暗道门后,他立即快步回到徐怡云身旁,问郁且狂:“这暗道是‘百花杀’的机密,只有我们师徒三人知道,郁兄虽是敝庄常客,却也是第一次踏足吧?”
郁且狂笑着点了点头。
“郁兄一直跟着我们?”
“我一直跟着齐兄和徐姑娘,把你们一路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郁且狂答道。
说完他又立起酒壶,把里面的酒水喝得干干净净。
喝完酒后,他扬手一扔,酒壶砸在了一旁的大石之上,“哐当”一声后摔得粉碎。
“好酒!好酒!不愧是方伯伯亲自酿的美酒,赛过瑶池玉液。”他意犹未尽地赞道。
“有一个问题,丘雁很是不解,想向郁兄请教。”齐丘雁拱了拱手,笑着问郁且狂。
他表面笑着拱手,实则暗地里已握着两柄飞镖,想要出其不意地偷袭郁且狂,攻他个措手不及。
“齐兄是想问我同样喝了那壶酒,为何方伯伯和青鸳妹妹晕倒了,我却安然无事,还一路悄悄跟着你们到了此处?”郁且狂眼里突然放出一束精光,说道:“只是若是真心请教,又何必偷偷手握暗器?”
齐丘雁的脸不禁涨得通红,他把手里的飞镖扔到地上,心悦诚服地说道:“虽许久未见,郁兄依旧如此洞察人心,看人看事细致入微,远非丘雁所及,在下自愧不如。”
郁且狂也不自谦,只是笑着答道:“日间我已察觉齐兄待徐姑娘与常人不同,适才在金蕊庄又见你神色有异,故而并未喝下方伯伯给的那杯酒,而是偷偷将之倒了,所以未被迷晕。”
“郁兄是如何察觉的?”齐丘雁红着脸问郁且狂。
郁且狂的脸上又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亚圣孟子有云——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廋哉?有道是心眼相通,眼乃心之窗也,故而眼神是无法掩藏内心情感的!齐兄看徐姑娘时双目含情、温柔脉脉……”
“怪不得师父常夸郁兄,丘雁自愧不如!”一向礼貌的齐丘雁打断了郁且狂的话。
想到适才自己在金蕊庄举棋不定时郁且狂突然说了句“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徐怡云才后知后觉。她仔细看着郁且狂,越看越觉得此人不简单。
郁且狂则笑嘻嘻地看着齐丘雁,并未答话。
齐丘雁被他看得浑身不适,为了缓解尴尬只好继续说道:“师父常说我没有郁兄那种看人看事细致入微、一针见血的本领,以前我还颇为不服,直至今晚方知差距!”
郁且狂笑了笑,也不自谦,只是平心静气地答道:“此言倒是不假,只是人各有所长,齐兄也不必因此妄自菲薄。”
突然话音一转,叹道:“唉,倘若没这心细如尘的本事,我又如何能在勾心斗角的郁家大院活下来?其实我倒羡慕你,虽然父母双亡,但至少还有方伯伯将你视若亲子,青鸳妹妹对你喜爱如初。不像我,自幼母亲早逝,父亲视我如无物、对我不闻不问,珸珠弃我而去,还要时刻提防长兄幼弟和庶母们的明枪暗箭,哪有亲情可言?”
他越说越伤心,最后竟呜呜哭了起来。
见自己的话勾起了郁且狂的伤心事,齐丘雁忙道:“郁兄莫怪,是我言语冒失,让郁兄想起了伤心之事。人生在世乐少苦多,恰如圆月少有,郁兄要想开些。”
郁且狂仿佛没听到齐丘雁的话,反而越哭越伤心。
见郁且狂满脸泪水,徐怡云颇感恻然,也柔声安慰起了他。
听着徐怡云温柔如水的安慰声,郁且狂的思绪不禁被拉回了十几年前,回到了那个懵懂悸动、情窦初开的年纪。往事如潮水般汹涌而来,他的双眼也变得更加模糊。见天边的圆月宛如玉盘,他不禁轻声啜泣道:“伤心长记中秋节,今年还似前年月。前年月,那知今夜,月圆人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