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谈会之后没过几天，张先生又来了。

越重视孩子阅读的人，越在意和人交流儿童阅读方面的机会，这种情况很常见。

一个妈妈，在去往绘本馆的路上突然接到微信，同事约她去逛街，她的选择取决于她多重视“孩子阅读”。她肯定会把孩子放在生命中最重要的位置上，但有可能会把给孩子换几本新书当成小事，随意地取消或推迟，让位给别的事情。

张先生则自称是一个把孩子的阅读放在家庭教育核心位置的人：“我们在穿着打扮饮食娱乐上可以凑合，但阅读这个事情不能将就，一定盯着他做到最好。”

“家长和孩子之间的相处和沟通，最难的就是一个‘度’的把握。一个是思想意识上的爱和具体生活中的表现不一致，我们肯定在总体上是爱着孩子的，但在具体的一些事情上，却不能体现出来；另一个是有着简单的事情复杂化或者复杂的事情简单化的倾向，换而言之，就是不能准确评估某一件事情对孩子的重要性。”

张先生稍觉意外，他这次来，主要目的是办理一个精品读书会的会员，当然也想着顺便和陈弘毅交流一下亲子阅读的方式方法，验证一下自己的做法需不需要改进。没想到他和陈弘毅看问题的视角并不一样。

“你觉得我在度的把握上做得不好？”

“阅读肯定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不然不会有那么多出版社在做绘本，我也不会开这家店。但是，凡事过犹不及，单纯讲重视阅读，是把复杂问题简单化了。”

“为什么会这么说？”

“很多自媒体人讲阅读重要性的时候，喜欢举一个例子，就是温儒敏教授曾经讲过，要让百分之十五的考生做不完语文试卷，当然有人认为这句话算是以讹传讹，据说他的原话类似是‘高考需要有区分度，难度存在很正常，而高考中出现15%左右考生做不完试卷也是一件正常的事’。”

张先生点头道：“这句话我也听过。确实像您说的那样，很多阅读课程的老师都喜欢引用这句话，我也是因为这个才开始关注孩子的课外阅读的。”

“是的，不管怎么说，温儒敏教授是教育部聘中小学语文教科书总主编，曾经做过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担任教育部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修订专家组召集人、人教版高中语文教科书主编，这个量级的专家说出的话，家长们肯定都会重视。”

“课本的主编啊，以前我上学的时候，从来没想过能看到他们的意见。老师的意见都比圣旨还厉害了，何况是编写课本的人。”

陈弘毅也有过类似张先生的感慨。在应试教育的环境下，家长们最在意谁的意见？高考试卷命题组专家，课本的编写专家，学校老师……

“不管怎么说，这十来年，家长们，包括整个社会都越来越重视阅读，尤其是学龄前儿童的阅读。从出版社的角度好理解，毕竟各种儿童读物里面，绘本是定价最高的品类之一，刚刚有了小宝宝的父母也会准备比较充裕的教育资金。但是从家长的角度来说，单纯的态度上的重视是不够的。”

“一本书二三十块钱，和小孩子的衣服、玩具、婴儿用品比较起来，不算贵。我每年大概花两三千块钱买书，算起来也就是一个月一两单，看着不起眼，家里也攒了半个书架了。不过听陈老师您的意思，这样还不够吗？”

“做到这样，足够了。想多做一些，就每天晚上抽出一点时间，和孩子坐在一起，每人拿本书看上半个小时。重要的不是做了什么，而是不做什么。”

对这样的说法，张先生明显不认同：“我看过一些亲子阅读或者家庭共读方面的文章，他们说要做的事情很多，父母要是不指导孩子，读了也没有效果，甚至会有反效果。所以我觉得，就算大部分家长做得有问题，可能也是简单问题复杂化，考虑得太多。”

“因为家长的精力也是有限的，孩子上了一天学固然很辛苦，父母们上一天班，回到家还要做家务、照顾孩子的吃饭、作业、课外辅导、阅读，怎么能忙得过来？如果迷信阅读的作用，觉得多看书、看好书就能够提高语文、历史、地理等等的成绩，所以把注意力全都放在阅读上，必然会忽视其他的方面，这不是复杂问题简单化吗？”

“怎么可能。”张先生哑然失笑，他确定，这个陈老师没有结婚，最起码没有养育孩子，只会纸上谈兵。不养儿不知道当爹妈有多辛苦，怎么可能光把心思放在让他阅读上呢？

“陈老师，您放心，这种情况很难发生的。我们觉得阅读重要，一个是可以提高孩子的学习能力和学习成绩，另一个也是因为可以培养他的综合素养，但不会觉得他读几本课外书，就能学懂数理化，考上清华北大的。”

陈弘毅：“是的……有一种绘本，是教孩子数字的，上面有不同颜色的小动物之类，您见过吧？”

“我买过，认知类的绘本嘛，很多公众号推荐过。还有用大象老鼠等等来展示大与小、多与少的，各种树叶花草来科普城市自然生态的，都买过。”

“教孩子数字，无非就是0到9的各种排列，还有大与小、上与下、多与少，还有小区绿地上的植物等等，这些需要用图书来学习吗？”陈弘毅问道。

张先生一愣：“不需要吗？这些书做得很好看，生动形象。”

“书上的树叶照片，比小区里捡一个叶子还要生动形象？”

“陈老师，说句冒昧的话，您这就有点儿抬杠了。”

陈弘毅摊手道：“不好意思，不是刻意抬杠。我在讲一种现象，特别重视孩子阅读的家长，会产生一种读书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错觉，或者说，当一本书号称自己能解决某个问题时，家长会倾向于选择让孩子看这本书，而忽视生活中自然而然的教育。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认为读书万能。”

“这个……您这么说，还真的有点道理。我确实是有这样的习惯，孩子问个什么问题，我就说，书上有，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是的，咱们不是常听一句话嘛，手里有个锤子，看什么问题都是钉子。现在儿童图书这么多，一般来说日常生活中常见的问题，都有专门的图书来讲，同样就会让我们养成这样的习惯，试图用图书来解决这些日常问题。”

“这就是你说的复杂问题简单化。”

“是的。孩子们上学的时候，学会了一元一次方程，遇到的题目就会用这种方法去解决，这很正常，因为他不会别的。但是家长们迷信一种方法，只用它来教育孩子，就比较危险了。吃完晚饭，父母自己有事情要忙，为了不让孩子打扰，就给他一本书让他去读，本质上和塞给他一个手机去玩是一样的。虽然读书比玩手机强很多，但孩子最需要的陪伴、问题交流和情感沟通，就都缺失了。”

“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不过我觉得你说的这个，并不是阅读的事情。”

“如果说阅读是孩子成长的必要养分，可以理解成豆制品或者胡萝卜、洋葱，多吃一点自然是好的，但肯定不是一日三餐的全部。比如教给孩子基础的数字知识，用饼干之类的食物、勺子之类的餐具、积木之类的玩具都可以做到，至于上下、大小、多少这些概念就更不用说了。相关的图书，买了的话也可以作为辅助，但生活才是最好的教材。”

张先生笑道：“作为绘本馆的老师，你这么说太仗义了，一点儿都不为自己的生意考虑吗？”

“如果我开的是饭馆，也最多给顾客说有空常来，不会指望人家顿顿过来吃啊。更何况是孩子教育这种天大的事情。阅读再重要，也不会比学校上课重要，也不会比父母陪着孩子玩游戏聊天重要。”

“我回想了一下，确实好久没有陪着孩子出去看电影逛公园什么了，《家门口的自然课》之类买了好几套，他有两次想去公园玩，我就把书扔给他了……现在想起来，他当时确实是表现得挺不开心的，趁我不注意就换成了漫画书。”

“现在的科学这么发达，家庭教育也被专家们研究成了一门学问，我自学过一段时间，觉得严谨、高深、繁琐。如果不让家长们先培训、再考试，最后执证当父母的话，还是别指望着按那套理论来了。尽量抽空陪孩子出门逛逛，说会儿话，他们喜欢父母关注自己。”

张先生：“没错，我从老婆怀孕起就关注了很多育儿类、家庭教育类的公众号，还买了好多专家出版的书，发现有些问题他们给的建议不一样，有的截然相反，最后学得头晕脑胀无所适从。最后发现，他说话的时候，认真听他说完，他就很高兴了。”

“所以现在流行一句话，‘老大照书养，老二照猪养’，不是父母们不努力，实在是精力有限，承受不起。上学很重要，阅读也很重要，归根到底，孩子健健康康，和家长和睦相处才是最重要的。”

聊了好长时间，张先生觉得收获不菲：“陈老师，真是太谢谢您了。我看的那些专家的文章，没人说陪孩子聊天比看书更重要的，所以很多时候我硬着心肠逼他看书，你说那么点儿的孩子，玩一会儿怕什么啊，唉！”

“当你关心孩子的阅读，并寻找这方面资料的时候，你得到的一定是各种论证阅读重要性的信息，这也是信息茧房的一种表现形式。对于阅读推广人来说，儿童阅读就是他们的事业，不把这个说得很重要，他们，或者说我们，我们存在的价值不就降低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