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老板再出现的时候，带了五六个外卖食品盒，在前台垒成了一座小金字塔，据说是他专门为陈弘毅和小李制作的“特供版”美食。

特供版烤冷面，特供版烤肠，特供版烤鱿鱼，特供版柠檬汁……

好吧，这些都便宜了小李，她最少两天不用发愁吃什么了。

范志峻没有跟着过来，范老板说他突然想学校的同学们了，商量着回去上学，周末的时候再来绘本馆。

“小兔崽子说，他最近学了很多东西，他的同学们都落伍了，急需他去教导拯救一下。”

最近这一次，陈弘毅给小范同学的书没有围绕着游戏选择，而是向他推荐了漫画《非人哉》《我家大师兄脑子有坑》和经典的《乱马1/2》。陈弘毅还清晰地记得，他在上高中的时候班上有同学买了一套《乱马1/2》带到学校，无论男女生都疯狂追看，那是他们第一次接触恶搞风格的漫画，经常在上课时憋笑憋得浑身抽动。他相信，即使时间过去了20多年，经典漫画依然具有独特的魅力，依然能够吸引小范同学。

范老板对孩子的转变看在眼里，乐在心头：“你知道吗，他这几天玩游戏少多了，空下来就抱着书边看边傻乐，还变得懂事了。昨天晚上我忙得满头大汗，连口水都顾不上喝，他居然给我买了杯奶茶！我从来没喝过那么好喝的饮料！陈老师，太感谢您了，您真是我们的大恩人！”

陈弘毅摆摆手：“范老板，要真是我的功劳，我也不会客气。但是你儿子的变化，最大的功臣不是我，而是你们两个。”

“您真是太谦虚了，我们俩什么都没做，你不是说了嘛，不要管他，不要理他，做好后勤就行了。我们要是有这个本事，也就不会来求您帮忙啦。”

“是的，你们信任我，按我提供的意见执行，这就是你儿子和你们关系缓和的最重要原因。”

“那您的意思是，看不看书其实不重要，只要我们别管他，由着他的性子来，他就能好好学习了？”

“这么总结就有些简单了。你是做餐饮的，别的不说，上京城中烤冷面的地摊和小吃车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吧，为什么你的口碑最好？总不会是制作的流程和别人不一样。”

“那倒不是，我们的厨具原料都是从一个市场批发的。我的优势，一个是火候掌握得好，再就是酱料的配方和别人不一样。”

“所以，重要的是细节。”陈弘毅说着，走到墙边的白板旁，拿起笔画了一条线，“线的最左边，代表着你儿子原来的状况，沉迷游戏，逃学，和你们关系恶劣。线的最右边，代表你们心目中最羡慕的孩子，听话，乖，爱学习，成绩好。”

范老板摸了摸锃亮的脑门，嘿嘿一笑：“其实我们没指望他学习有多好，别给我们添乱，老老实实上学就挺知足了，反正家里四五套房，够他娶媳妇用了。”

好吧，开绘本馆的悲哀之处，不仅仅在于赚钱少，还在于经常遭受到壕们无情的暴击。

陈弘毅又在线条的中间画了几个竖线：“从一个以绝食要挟父母掏钱，给游戏充值的孩子，到一个能够从学习中找到乐趣，把学习的成功看作人生价值的孩子，这中间隔着有多远？”

“爱玩游戏、看短视频，不想上学。逼着他上学，就会逃课。这算是常见的普通的调皮孩子；对上学不感兴趣，也能坚持下来，虽然不会影响课堂秩序和别的同学，也没有明显的课外爱好，但学习效率学习成绩就不能指望了，这是很多所谓差生的表现；能够跟着学校的作息时间上课，也能完成作业，学习有压力，成绩在中流，这是大部分学生的状态；有明确的目标，知道改进学习方法，有不懂的问题积极向老师提问，这样的孩子成绩或许有好有坏，但未来都不会很差，一般意义上的好学生就是这一类了。”

“我听儿子说，他们班前几名的同学就是这样的，学习特别扎实，还特别喜欢在自习课的时候问老师问题，这就是最好的学生吗？”范老板毫不掩饰自己的羡慕。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儿子在上京育才中学？那他们班最好的学生，要比这还优秀。去年我们全省参加高考的有110万人左右，前300名里面育才中学占了100多个，这个群体和我离得太远了，我也想象不到他们能做到什么程度。”

“都是孩子嘛，别人能做到，咱们也能做到。”范老板这话，说得自己都有点儿心虚。

陈弘毅没应声，看了范老板一会儿，两人同时尴尬地笑了。

“我看过一个说法，当然，我也不懂，不知道真假。据说现在数学发展的速度，超过了普通人学习的速度，也就是说，一般人学习，会被最前沿的数学进展越落越远。只有最顶级的数学天才，才能跳过循序渐进的学习方式，直接接触到最精妙的知识。”

“好吧，人家聪明，我就是个普通百姓，不指望儿子当科学家了。”

“家长教育自己的孩子，在心里给他们制定一个目标，最重要的前提就是明确孩子的智商水平、认知能力和兴趣特长。所以在我们绘本馆，不管是借书会员还是读书会、座谈会，一般不接待最优秀的这些孩子，因为我给不了他们什么，教不了。”

“陈老师您太谦虚了。”

“这可不是谦虚，是有自知之明。要是有人让你做几桌国宴，您也会拒绝的，这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

“给钱足够多的话，国宴我也敢接，大不了我去请真正的国宴大厨，我赚个过手的中介费。”

陈弘毅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说得对，要是钱足够多，我也可以请外援的。”

讲了这么多，陈弘毅是想告诉范老板，对孩子的期望不能无限的拔高，尤其是不要把最高的期望当成日常的要求。饭要一口一口吃，学习习惯要一点一点培养，就算指望小范同学将来当个核能科学家，也别让他现在就去研究铀235啊。

还好，范老板有着市井生意人的踏实、务实精神，又算是薄有资产，对范志峻没有那么高的要求，按他的说法，将来只要能上个本科学校，考个街道公务员或者大学生村官，就已经很知足了。

“实在不行，当个派出所协警也行。上京城是大城市，大官多，看不出来。在我老家，协警到了村里就是土霸王了，在大队喇叭里喊上一嗓子，谁敢不服气！”

陈弘毅只好打破他不现实的幻想：“现在公务员队伍管理的特别严格，别说协警，就是派出所所长也不敢当土霸王，都是为老百姓服务的。”

“我说最近这几年，工商、税务、城管那些人怎么态度变好了，吃个烤冷面也老老实实给钱了。”范老板倒是想得开，没有因为儿子的“远大前程”破灭而失望，“该管他们，管得好！”

范老板的要求不高，陈弘毅心里也就踏实了。别看他表面上轻描淡写，和范志峻的交流也很简单，其实提前做了好几套预案，翻看了不少书籍和论文。

就像他给范老板说过的那样，能够有效果，最根本的原因还是范志峻的状况不像老范说得那样严重，用普通的教育方法能够缓解下来。

范老板说，不让小范同学玩游戏，不给他钱买游戏里的道具，他就绝食抗议。陈弘毅直接问范志峻，他矢口否认，说是那天胃口不好，不想吃，被父母误会了。

——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范志峻是不是绝食抗议了，关键在于他不肯承认，这意味着他心里清楚这种做法是错误的，他的价值观、对错标准依然是主流的。

陈弘毅最担心的就是所谓破罐子破摔的那种情况，家长、老师和身边的人都用某种标准来衡量孩子，比如“好好学习成绩好才是好学生，不好好学习就是混混”，孩子在饱受打击，无法得到他人的承认之后，开始逃避生活，从其他地方寻求认同乃至满足虚荣。

游戏天梯算不算价值标准？打架算不算？抽烟喝酒纹身逃课赌钱……不管是什么，只要能够逃避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做可以做到的事情，就能找到“人生的意义”。

沉迷游戏的孩子，会出现社交依赖和社交恐惧的双重属性。一方面在游戏中的交流毫无障碍，说学逗唱样样拿手，甚至可能是公会里的小红人；另一方面在现实中交流不畅，不爱说话，见人就躲。

如果小范同学是这种情况，陈弘毅自问是无法解决的。

毕竟，帮助孩子摆脱沉迷网络状态的专业机构，基本上都设置在专门的精神病医院，或者医院的精神病症类科室。

习得性无助引发的心理偏差，最容易出现在学习成绩不好偏偏父母管教严厉的孩子身上，也是诱发抑郁的重要因素之一。如果有合适的团队配合，有良好的设施和环境，付出足够的心血，陈弘毅也能够帮助这样的孩子，但现在，他只是一家小小的绘本馆老板，一个自诩为“阅读咨询师”的个体而已。

好在小范同学的情况还不严重，他对游戏的世界、对现实的生活还充满好奇心，对于父母亲人还没有绝望，依然重视父母的意见、同学的感情。由于他喜欢的游戏是重复性很强的《王者荣耀》，在游戏天赋一般的情况下早早遇到了排名的天花板，无法获得更多的认同和乐趣，这才给了陈弘毅将他从游戏中拉出来的机会。

即使这样，这也是陈弘毅在小鹿绘本馆开业两年来遇到的最难的一个例子了。

“记得我离开深圳回上京的时候，信誓旦旦说要回来养老的，为什么遇到麻烦事就管不住自己了呢？”陈弘毅决定喝一瓶可乐冷静冷静，反思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