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得早，碰上幼儿园吃下午餐时间。方盼楠隔着玻璃看见黄颜心正在吃蛋挞，黄滋滋吃得满嘴掉渣，还舍不得把掉在衣服上的捏起来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衬得越发可爱，或许是感应，黄颜心往她这个方向转了下头，方盼楠高兴挥手，却见她以最快速度低下头，往一旁挪去，隐到了另一个小朋友身旁。

“心心…”

方盼楠不知所措，手还停在半空，怪异又不安的心情填满了胸腔。甚至还不断说服自己，一定是小朋友太多黄颜心害羞了。

可这个想法并没有安慰到她，她身边擦身而过一个人，同样站在中二班门口接小朋友，先是跟老师打了声招呼，接着小孩子表露出见到妈妈的正确表情，欢天喜地离开了自己座位，临走时还不忘跟其他同学、老师挥手再见，背对着方盼楠，那位妈妈领着小朋友聊着晚上的大餐出了幼儿园。

老师恰巧看到了方盼楠站在班级门口，她叫了声黄颜心，黄颜心这才心不甘情不愿，扭扭捏捏跟着出去，“颜心妈妈，你来了？”

“嗯…老师。”方盼楠尴尬拉过了黄颜心准备缩回去的小手，问道：“老师，电话里说的画是什么？”

“哦，是这个。”老师找出来，翻出黄颜心画的那页交给她，贴心地问，“你们是打算要二胎了吗？”

方盼楠手一抖，“暂时还没这个想法…”

老师看破不语，细细将最近黄颜心的变化说给她听，“颜心最近懂事了许多，我问她，她说爸爸妈妈准备要小弟弟，所以懂事点大家会更疼我。不过有时候我看孩子挺委屈的，以前别人抢了她东西她还知道抢回来，现在就自己站在原地啪嗒啪嗒掉眼泪，问她啥也不说。颜心妈妈，要二胎是正常现象，现在国家也提倡，就是想跟你聊聊多关注关注老大心理变化，你看老大现在也是个小大人了有自己想法自己主意，她们其实心里明白得很，所以尽量不要在孩子面前聊一些‘有了弟弟就不要她’之类的话，很容易给孩子造成阴影。”

“这…”方盼楠被老师说的话问住了。她最近确实光关注自己身体情况和挣钱，对黄颜心关心少了很多，可自己也没有跟她提起过，甚至二胎还在自己肚子里还没稳定，周围人包括黄明宪都不知道，黄颜心又是哪来的这方面烦恼？

她没法解释，只能顺从着跟老师打哈哈，“是，老师，我最近确实有点忙，忽略了她，等晚上我跟她好好聊聊。这孩子从小胆子就小，有个什么事说话能急死人，问不出来就哭，哭起来还没完，这最近她奶奶接送得多，谁知道她又胡思乱想什么。”

黄颜心通红着脸拽方盼楠衣服，想要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方盼楠没在意，说了她两句又跟老师聊了起来，老师见状也很无奈，把自己观察到的情况讲了出来，“颜心这孩子主要还是自卑。尤其别的小朋友都敢于尝试新的运动或者课程时，她就胆怯不敢说话，现在孩子都敏感，注重身体成长同时更要注重心理变化。孩子不会撒谎，她们有时候不敢勇于表达自己内心真实想法，害怕说出来会被训斥挨骂，得不到重视，这都有可能摧毁一个小孩子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金字塔。所以不要不当回事，颜心妈妈，一定要跟孩子多沟通。”

老师苦口婆心。她见多了各种家长对孩子各种施压造成扭曲容易走极端的孩子。沟通是最好的方法，只可惜多数家长体会不到这里面重要含义。

中国式家长都会有一种统一的思想：老师大惊小怪，自己家孩子自己还能不知道什么样。方盼楠也没逃脱原生家庭捆绑，面对老师好心好意告诫，她莫名升起一股不悦，“老师，你这有点大惊小怪了吧，心心也就5岁，她这么大一天除了吃喝玩乐，还能有什么心事。再者，就是有了小弟弟，还能委屈了她不成。”

满不在乎的态度让老师内心哀痛，老师的身份止步于此，该说的，该提醒的她已经告诉家长了，剩下的她没法插手，“颜心妈妈，我还是觉得你带颜心回去好好聊聊吧。孩子想表达的都在她的画本里，你记得看一下。”

告别了老师，方盼楠阴着脸拖着黄颜心往外走。一路无话，气氛降到了零点，黄颜心大气不敢喘，默默被她拉着快走，

“妈妈…你走慢点…”

方盼楠闷着一股气质问，“黄颜心，你们老师什么意思？什么叫你在家里受了委屈！谁跟你说过那些话！”

黄颜心抽噎着绞手指，衣角快要被搓烂了，硬是一个字都不说。

越是这样看着越上火，方盼楠最后一点耐心消失，她提高了声量，“你说话啊！让你急死了，你是哑巴吗！这么大了连句话都不会说！问你什么就闭着个嘴，你要不说就别在老师面前胡说八道！把我叫去好一顿训斥，什么意思！我在家是打你了还是虐待你了！你跑去幼儿园瞎说，你自己说，那些话是谁教你的！”

衣服搅得更紧，眼里泪珠充斥着委屈不甘，想要反驳抗议，话到嘴边又不敢说。她害怕，害怕这种压迫着她的感觉，如同一座大山，遮住了阳光又埋怨她不知道晒太阳。

“你倒是说话啊！你哑巴了！”

又一声怒吼让黄颜色瑟缩肩膀，小小的身体承受着巨大压力，无时无刻不提醒她站着的不是妈妈，而是一个暴躁的怪兽。

她真切感受到艳阳天下吐沫子雨。

问不出话，方盼楠也没辙，手中的画本攥得变形，直接拉着黄颜心回家。

“你等我回家再收拾你。”

黄颜心眼底恐惧加剧，她对回家第一次感受到了害怕。

一进家门，听见动静黄王氏从卧室里出来，看见黄颜心回来下意识先看了眼表，“这还不到4点，这么早接回来干什么？”

方盼楠没好气哼了声，“她老师打电话找。你自己问她都在学校跟老师说了什么！”

说完，方盼楠拽着胳膊就要往卧室里拉，黄颜心害怕，一个劲反抗，可她力气太小，怎么能跟跟她相差5、6倍的方盼楠比，那不就是大象踩蚂蚁——毫不费劲嘛。

“你给我进来！黄颜心，我警告你，别让我打你身上你就乐意了，到时候你就是哭我也要管管你这张胡说八道的嘴！”

“我不要…我不要…妈妈，我错了，呜呜呜…妈妈，我不敢了…”

“你给我上屋里，我说三个数，1…”方盼楠乌黑阴翳的双眼像钩子一样剜住黄颜心全身每一次，不给她任何喘息机会，无情又逃避现实，赖在了一个5岁孩子身上，“2…黄颜心你想好了没！”手指即将伸到3，黄颜心撕心裂肺嚎哭，认命般跟着方盼楠回卧室。

“行了，自己没本事拿着个孩子撒什么气！”黄王氏及时出手解救了快要崩溃的黄颜心，抢过她的手拉到了自己身旁，“这么大点孩子能知道什么！你自己都管不好自己，还靠着我儿子养活，有什么资格教训心心。管好自己的了，你瞅瞅你这个形象，跟下面那些骂人的老太婆有什么区别！没本事就少说话，一天天给你脸了，住着我儿子房子，还得寸进尺打孩子，怎么着，以为我儿子离不开你。我告诉你，也就是我不想让心心没有亲妈怕别人说她是个没妈的孩子，要不然就你…我还看不上眼呢，离了婚你看谁能要你。我儿子照样能找着更年轻的女人给她生儿子。”

一番话下来方盼楠差点气过去。她对黄王氏保留的那点最后尊严也消失殆尽，脸青白交加，耳朵涨红一圈，拳头紧紧握着青筋暴起，她的内心溃不成军，强压着最后理智反驳，

“妈，话不能这么说。公司是我和明宪一起打拼下来的，每年还有我分红，要不是为了心心，我怎么可能会在家里围着厨房、孩子转悠…”

“我不要你！”黄颜心闭着眼释放自己内心，“我不要你！我不要妈妈！我讨厌妈妈！”

连着三句彻底击懵了方盼楠。震惊之余她又不死心伸手询问，“心、心心，你刚才说什么？是不是妈妈听错了…你不是最爱妈妈了吗？”还是说这话是有人教着你说的，她将目光移向了得意洋洋的黄王氏。

黄颜心躲在黄王氏身后，紧抓住裤腿再次强调刚才的话，“我不要你！我不要你管！”

黄王氏讽刺笑出了声，看着满脸不敢置信又陷入自我怀疑中的方盼楠就高兴，她就是要压方盼楠一头，无论在何事上。

她拉着黄颜心回屋，连个眼神都懒得给方盼楠。‘咣当’一声，彻底隔绝了方盼楠和黄颜心之间母女亲缘。

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方盼楠跌坐在地上想不通，眼神空洞无望，直直看着窗户外飞过的一只喜鹊。昏黄的落霞慢慢从她身上消失光亮，时间变成一潭死水，流动着僵硬的血液替代心脏正常跳动。

哀莫大于心死。这句话用在背叛亲离，无情抛弃的方盼楠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与黄明宪关系紧张悬绷着一条线，与黄王氏之间存在着敌对强势的压力，与黄颜心…方盼楠自嘲，她引以为傲的女儿也选择讨厌她、远离她，站在对立面注视她。

做人真失败。做成自己这样更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