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柳叶和小尾巴事件

在美丽的江城以南五十多里的地方，有一座青龙山。

青龙山蜿蜒曲折地和流芳镇的龙泉山连接起来，形成半合围之势。在龙泉山脚下隐约可见一座法相森严的庙宇。明太祖朱元璋的第八代子孙九位楚藩王的陵寝就在这里。九王各寝占地均在百亩以上，除墓冢外，原都有碑亭、茔城、大殿、配殿、祭台等建筑物一应俱全。文革期间，各殿堂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不过还好的是，墓室似乎保持完整，未被挖掘。有一个说法是这里有真龙护主，所以无人敢来此盗墓。解放前这里还闹过鬼，多半是有人想盗墓引起的死人事件。曾经也一度传得沸沸扬扬的，因是题外话，就此别过不谈。最为奇特的是，在庙宇的正前方九十九米处有一个古朴的院子，院子里有一棵盘根错节的九龙树。这棵九龙树长得非常奇怪，常年茂盛的树冠荫翳蔽日，树叶圆润修长，泛着青光。最奇怪的树下突兀的根节，九条罕见的树根就像九条龙一样盘根错节的分别延伸开来，形态各异，鳞爪毕现。而且形象逼真，巧夺天工，绝非人力所能为。树下常年香火不断，氤氲之气缭绕，给人以万分神秘肃穆之感。

古江夏郡，今江夏县城就座落在这山青水秀之地。

传说此地是龙脉！

群山对面，地势陡然开阔，放眼一马平川。京广线从小城西边横穿而过。107国道车水马龙，烟雨汤逊湖一衣带水。小小的江夏城人杰地灵，繁荣昌盛。青龙山下溪流婉转，汇聚成一条延绵数里的大水库，常年积满清冽的山泉，滋润着生活在这里的人们。

江夏二中就在这古江夏郡青龙山下，丽水之滨。看过三国的人都知道，此处江夏郡，可攻可守，正所谓兵家必争之地也。

前面说过，我的小名叫蛋蛋。

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爸爸一直都不是很喜欢我。

他只喊我柳浪，从不喊我蛋蛋。按理说，这名字很可爱啊，但我小时候他好像也不这样喊我。我还有一个妹妹叫柳叶，我爸爸和她很亲。人家说，女儿是爸爸的小棉袄，所以我也不当回事。我小时候虎头虎脑的，属于很招人喜欢的标准小男孩型，但我父亲却对我态度一般，他更喜欢柳叶，看我的眼神相对复杂。我那时不懂，既不在意也不吃醋。我认为，大人们喜欢柳叶这样的小美女很正常，她确实逗人喜欢。我妈是老师，她讨厌我爸爸老是在家里抽烟。我爸一抽烟就咳嗽，还经常随地吐痰。我聪明啊，就常常把我爸爸的烟或打火机拿去藏起来，或者是干脆拿去外面沟沟里扔了。

我有时候想，这也许是我老爸经常要打我和不喜欢我的原因之一吧。

柳叶就不同，她长得非常漂亮，像画报上的女孩。眼睛大大的，睫毛也长，嘴唇红艳艳的，还特别可爱。又乖又喜欢跳舞，而且学什么像什么，小嘴巴像抹了蜜一样。一天到晚哥哥哥哥的叫个不停。我有时也很是烦她。

我妈妈常说，她今生最大的幸福就是有我们两个宝贝。而且常常还看着我们两个吵架不拉弯（注：不拉弯是方言，意思就是不劝架，不调和）。柳叶有时候把我搞烦了，我就拿脚轻轻踢她。通常的情况是我还没碰到她，她就娇气地哭起来，眼泪哗哗的特别真实。对，就是那个词儿，好像叫梨花带雨。我妈妈就在一旁笑着说，蛋蛋不能打柳叶，柳叶将来出息了，要记得哥哥的好哟！

每每这时，柳叶就嘟着小嘴巴说：“哥哥，哥哥，你不打我，我以后长大了给你买糖糖吃！”

“我才不稀罕你的糖呢，我又不是不会买。”我说。

柳叶就说：“那我跳舞给你看呀。”

这个我倒是不会。于是柳叶就开始跳舞，一会儿小蜜蜂，一会儿小鸭子，一会儿茉莉花的。大人们都在旁边给她鼓掌，我就在一旁吹胡子瞪眼睛。（当然那时候我是没有胡子的。）

有一次我问妈妈，我说：“妈妈、妈妈，我小名叫蛋蛋，那柳叶妹妹的小名叫什么呀？”

妈妈想了一下，说：“就叫叶子呀，小叶子呀！”

我说不行，小叶子不好听，要叫小蛋蛋！

柳叶在旁边听了，说：“不叫小蛋蛋，不叫小蛋蛋，难听死了，就叫小叶子！”

我又不干了，我想了一下，说：“那就叫小尾巴，哈哈！哈哈，一天到晚跟着我，不叫小尾巴叫什么？”

柳叶更加不同意，她都要哭了。她说：“妈妈、妈妈，我不叫小尾巴，我不叫小尾巴！”

我看妈妈一直在笑，就说：“那不叫小尾巴，就不许跟着我，烦都烦死了，每天！”

柳叶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这时候，妈妈就把柳叶抱到怀里，拍了一下我的头，说：“小鬼头，不准说烦死了这种话！”

然后亲了一下柳叶的脸，摸着她的头发说：“就叫小尾巴吧！小尾巴多可爱呀，就做哥哥的小尾巴。哥哥每天带着小尾巴出去玩，好不好？”

柳叶这才破涕为笑了，而且她还马上就用唱小鸭子的腔调唱着：“我是一个小尾巴，咿呀咿呀哟！”

我也很是得意，就在一旁拍着肚子，哈哈地傻笑。

话又说回来，有时候我还要沾小尾巴的光。

那时候，我妈还没有调到二中去，我们就住在水库对面我爸爸单位分的老房子里。

我们家旁边不远是青龙山公园。大人们都上班之后，我就常常带柳叶去公园里玩。

我爷爷奶奶在农村，他们一般都不到我们家里来。逢年过节，我两个姑姑大菊、细菊就来看我们，还给我们带很多农村好吃的东西，麻花啦、糖果片啦、红苕果果啦。我们特别喜欢吃那些东西，一吃就是大半年。

那时候我就总是渴望着去爷爷奶奶家。姑姑说，老家可好玩啦，可以去钓鱼，还可以去放牛或捉蝴蝶放风筝，还可以去山上摘果子。冬天的时候下了大雪，还可以去雪地上追兔子。兔子在雪地上跑过，留下一串脚印，顺着追就是了。

这说法让我无限期待。但在我的记忆之中，似乎一次都没有回去过，到后来才知道我爷爷有涝病，他和奶奶不许我们回去，说是怕传染给我们。后来再过了好多年，我才知道，其实还有另外的更多的原因难以言说。（那就是因为我。）

于是乎，我每次都牵着小尾巴的手去公园玩。小尾巴喜欢坐滑梯和跷跷板，而我就特别的喜欢公园里那架战斗机，还有一挺也是真家伙的重型机关枪。机关枪是有六个枪管还是九个枪管，我已记得不是很清楚了。枪身后座下有一个转盘，还有挡板，上面可以坐好几个人，还能够飞快的转圈圈扫射的那种。那架战斗机也一样的好玩，沿着机尾巴的支架爬上去，可以坐在驾驶舱里，那感觉就像要开飞机上了天一样。我那时就常常幻想，等我长大了，就开着那架飞机飞上天去，飞呀飞呀，飞到爷爷奶奶家去，然后在天上喊他们。

我妈说，那都是被弃用了拿来参观，搞爱国主义教育的。后来我识字了，学校里也组织去缅怀先烈，才知道公园里那个巨大的铜像上的那个人叫项英，被坏人杀了，他是我们家乡的英雄和骄傲。

我妈妈不喜欢我老是爬飞机，她怕我掉下来摔着，就说，小孩子没大人带着不能爬上去的，那看园子的叔叔阿姨发现了要打人的。但我不信，没人的时候我就悄悄爬上去玩。小尾巴就在一旁给我放哨。我们俩约好，一有人来她就唱歌，我就躲在机舱里躬着身子不动。有一次，她忘记了自己的使命，很自然地唱起歌来，害得我在机舱里弯了半天腰。再后来我实在憋不住了，探出头悄悄一看，哈，鬼影子都没有一个。

公园守门卖票的几个阿姨特别喜欢柳叶。她们说这个小姑娘怎么长得这样漂亮呀？简直可爱死了呀。所以每次见到我们，都要柳叶先给她们跳个舞，跳完舞之后还要给每个人亲一口，然后就“免费”放我们进去玩。有时候还特地留了一些好吃的东西给我们。在公园里，柳叶也常常受到一些特殊的照顾。人多的时候，阿姨们会说，来来来，大家让小尾巴先滑一下。别的小孩还以为我们是阿姨家的亲戚呢，老是用特别羡慕的眼神看我们。

那时候公园里的生意很一般，只有节假日时才好一点，而我和柳叶的到来，往往也给她们增加了很多的乐趣。假如有几天不见，阿姨们一碰到我妈妈，就会问：莫老师，莫老师，你家的小帅哥和小尾巴呢？

我妈就笑，说，谢谢呀，一会就来了吧。

那时候，青龙山公园附近的人大都知道，莫老师家里有一双好儿女，而且还有一个叫小尾巴！

而当许多年过后，当柳叶真的在银屏上翩翩起舞的时候，那许多熟悉我们的人就会很自豪地说，快看快看，那个最漂亮的女孩，就是当年咱们青龙山的小尾巴。然后就耐心的给别人讲小尾巴是谁和小尾巴小时候的故事。

柳叶八岁，我十二岁那年。市里的舞蹈老师下来选苗子，看中了她。妈妈和爸爸还有几个姑姑商量了大半天，竟然同意送柳叶去省城学跳舞。这使得我很不高兴。我一个人呆在屋里生闷气，不出来吃饭也不理人。妈妈牵着柳叶的手，过来给我做思想工作。柳叶说，哥哥哥哥，我学好跳舞了，以后上电视，我在电视里跳舞给你看，好不好呀？

我知道这话是大人们教她的，让她来安慰我而已。我像一个大人一样抱着柳叶的头，哽咽着说，哥哥不是不要你去跳舞，哥哥舍不得小尾巴呀。我妈妈在一旁眼睛红了，她说，就在江城呢，又不远，以后妈妈会经常带你去看小尾巴的。

小车子来接柳叶那天，我和柳叶都哭了。

小尾巴在车子里隔着玻璃大声地喊着哥哥哥哥的样子，长久地留在了我的记忆中。

在这以后来来往往的奔波中，我们都慢慢长大。

我十六岁那年，妈妈和爸爸离婚了。

我小时候就听到有人说我长得不像我爸爸。那时候我还不懂，我只知道我爸爸不是很喜欢我，所以我也和他不亲。我觉得他只喜欢我妹妹柳叶。初三的时候，我已经长得比他还高大了，而且相貌魁伟、器宇不凡。

我后来才听人说这也许又是他不能释怀的原因之一。他们说龙生龙凤生凤。我小时候，我妈妈和爸爸有时候也悄悄吵架。有一次我半夜醒来时，看到我爸爸在打我妈。我妈妈也不还手，就在那里轻轻地哭泣。我爬起来抱住我妈妈，我说，你这个坏蛋，不许打我妈妈，你再打我妈妈我就要杀了你。

我爸爸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大半夜的推开门就出去了。我爸爸常常赌钱，据说他的工资原来都是全部交给我妈妈的，但是后来再也不给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有一次他还大声地向我妈妈要钱骂着什么不要脸之类的话。

我和柳叶那时候还小，就躲在门后边偷偷地看着他们流泪。

他们离婚时，柳叶判给了我爸爸。虽然小尾巴从法律上来讲是判给了我爸爸，但其实她只要是回家，一直都是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的。这样，我爸爸似乎也一直没有异议。

那一年她十二岁。爸妈离婚的事情很快就办理了，事先也没有告诉柳叶。那时候小尾巴还基本不知道离婚是怎么一回事。她八岁去艺校，一直在一个比较封闭单纯的环境里长大。她只知道自己在江夏县城里有一个爱她的爸爸妈妈，还有一个更爱她的，天天带着她到处去玩的哥哥。她只知道自己有一个温暖的家，虽然不富有，但一直很快乐很快乐。这个家可以撒娇可以调皮可以捣乱。这个家小而温暖，这个家是世界上最好的家。

但是，这个家今天好像就要没有了。她哭着问妈妈妈妈爸爸爸爸为什么要分家呀？你们分家了就不住一块儿了，那我和哥哥住哪儿呀？你们都不要我们了吗？我和哥哥不好吗？是不是我去学跳舞不好呀？那我就不去了好吗？哥哥哥哥你说话呀？哥哥哥哥是你要分家的吗？你不要柳叶了吗？你们分家把我和哥哥也分了吗？我不要和哥哥分开！我要和哥哥在一起！我要和妈妈在一起！爸爸呀！妈妈呀！你们说话呀！爸爸妈妈哥哥，我们不分家好吗？

那时候小尾巴抱着我大哭大叫，当时在场的每一个人都黯然神伤。我大菊姑姑不说话，坐在门边看着我们。我妈在房间里晕了过去，我小姑姑和妈妈感情好，她在床边守着她，给她喂糖水。我抱着小尾巴，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但我一直没有让它流下来。

其实我那时也搞不懂他们为什么说离婚就离婚。一切都没有大的征兆。若真是因为我的原因，他们也不至于就非要离婚啊。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今天为什么又突然要离婚呢？我只知道从今以后妈妈的笑脸再也不会有了。妈妈那么美，那么好的一个人，她每个月都还给爷爷奶奶寄钱回去。她自己几年都没有买新衣服了。我爸爸为什么还要和她离婚呢？爸爸有时候赌钱，还天天抽烟。人家的爸爸也是这样的。为什么就要离婚呢？

我把柳叶死死地抱住。姑姑要过来抱柳叶时，柳叶大声的挣扎着说不要碰我不要碰我，我就和哥哥在一起。我充满怨恨地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我想：从今以后小尾巴和妈妈就是我的全部了。他们不要我，他们不再是我的一家人了。

我说：小尾巴，你永远都是哥哥的小尾巴，我们不分家。

小尾巴满含着泪水使劲点头，再后来，她在我怀里慢慢地睡着了。

那一年，我妈也正好调到了二中。

在我妈工作调动的事情办好之后，我们搬家了。我们离开了生活多年的家。

我和妈妈搬到了二中的小阁楼里。柳叶一有假期，就回来和我们住在一起。那时候她经常给人家演出公司伴舞，都已经有一些补贴了，似乎数目还不菲。她是个乖孩子，自己从来都不花钱，每次回来她就悄悄的拿钱给妈妈和我，还说，哥哥哥哥，你要把妈妈照顾好哟！

柳叶小时候喊我，都是哥哥哥哥四个字。

她无可替代，就是我们手心里的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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