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向东作为新任幽州刺史林安的儿子,放眼整个幽蓟十六州,除了那位以纨绔著称的镇北王世子之外,也都算得上一等一的豪门世子了。不同于镇北王的世子,这位林向东生于京城,自幼便在京城长大,打小就是位天之骄子,不仅继承了其父在京城官场中人的脱俗相貌,更是天资出众而闻名于士族。
得益于幽蓟青坛大家刘子昂的一句“既有此内美,又重之以修能”,来到幽州后的林向东声望更加水涨船高,与那远在江南道赫赫有名的高门大族琅琊王氏嫡出小公子并称“南王北林”一说,这位青坛大家曾酒后谶言:未来太子登基,座下黄门郎此二人先占两席,风头一时无两,一度盖过了守孝不出门的世子殿下,当然,除去相貌,林向东与燕不归可谓是小同大异了。
今日中秋,林向东做东,在夏字楼天字一号楼摆下筵席,请了幽州有头有脸的世子千金前来饮酒赏月,坐下几人有幽州别驾的千金,长史公子,还有几位幽州城凫山书院的士子,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酒酣耳热,大抵是几两酒下腹,兴致激昂,几位豪门世子颇有古代文豪那般指点江山,一抒胸臆的大气魄,天南到海北,江湖到庙堂,清坛文仕到各方勋贵,侃侃而谈。
“如今我大胤一统天下,皇帝陛下成天之命,可谓天下海宴清平,赵相更是殚精竭虑,向皇帝陛下连上三日奏章,写下洋洋洒洒《十谏》两万字,让人叹为观止。二十余年的战乱才有了如今的大胤,天下百废待兴,正是我等读书人立心立命之时,赵相此谏一出,大庇天下寒士,我辈读书人当浮一大白!”席间,林向东慷慨激昂。
此间席中,除了自幼读书的林向东以外,几位官家子弟,书未必读得了多少,甚至也未曾将读书看的太重,能有林向东这般身世显赫却依旧用心治学的官二代,少之又少。不过碍于林向东的背后的老子,几人还是纷纷附和。除了几位公子哥,席间还有几位北方有名的士子,都是看在林向东,或者说是存着攀龙附凤的心思才赴了这宴席。
别驾千金赵兰芝此刻颊生桃花,兴许是刚刚将那一杯屠苏酒饮的稍急些,幽州民风彪悍,女子饮酒习以为常,虽不像江南道的小家碧玉那般浅尝辄止,不胜酒力,但是屠苏酒作为地道的幽州佳酿,即使是在幽州,对于赵兰芝这样的大家闺秀来说也颇有些勉强。为了填压胸口那股酒意,赵兰芝拿起银筷夹了一块幽州特有的酱焖柳根鱼细细咀嚼,柳根鱼是北方特产冷水鱼,通常只生活在幽州以北的燕山冰冷溪流之中,肉质鲜美,无鳞无刺。旧北燕民间所言“三花五罗十八子七十二杂鱼”,这柳根鱼便是“十八子”之一,再配合上夏字楼大厨辅以秘制酱焖,单是这小小一口,都得十几两银子。
“赵小姐,我记得令堂曾是先朝状元,在幽州也算是有三十年了吧?”林向东笑着问向赵兰芝。
赵兰芝入席以后话并不多,比起其他两位小姐千金,这位赵兰芝小姐颇有江南小家碧玉的韵味,柔柔弱弱,不善言语,偶尔端起酒杯,也是浅尝辄止,举手投足间,尽显大家闺秀,加上生的貌美,林向东对她颇有好感。况且,她的父亲在幽州当了近三十年的官,算得上幽州官场的常青树。别驾虽是从四品,但是,比起刚进入幽州官场的林家来说,如若是与她交好,对父亲林安来说算得上是如鱼得水,倘若自己能够与赵家结秦晋之好,那更是锦上添花。
想到这里,林向东露出一副谦谦君子的笑容。赵兰芝同样只是回应一个笑容,用帕子擦了擦嘴,只当刚才的问候没有听到。
“林公子所言,兰芝大抵是赞同的,我不懂得治国,但是赵相乃是国士,兰芝一介女流,自然不敢置喙,方才林公子所谓立心立命之言,兰芝亦非读书人,我那点浅薄见识连学问都称不上,可以说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可是兰芝有一点不解,想请林公子解惑。”
林向东一听,心中信心百倍,自负胸中墨水,便开口说道:“小姐请问,向东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赵兰芝笑了笑:“公子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请问,当今天下,可有读书人为曾经埋骨他乡的将士立下一块功德碑?可有读书人,为那玉门关外的十万枯骨写过一篇悲壮词?可有读书人,为如今戍卫边关的幽州军颂过一声慷慨歌?”
从入席后便练“闭口禅”的赵兰芝少有言语,可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林向东做梦都没想到,这样一位看起来温婉可人的幽州女子问的问题竟如桌上那道羊肚羹一般辛辣。
林向东脸色不知是不是酒水的缘故有些涨红,并非是被赵兰芝所提的问题难倒,只是他方才快速咀嚼了一番赵兰芝话,并在脑海中细细思量,却发现,果真如赵兰芝所说,竟找不出一位文人为武夫做过诗词,更别提立碑撰文了。
语不惊人死不休。
“赵相既是国士,所书十谏皆是国策,但同为读书人,赵相一句半部论语治天下,伤了多少从军将士的心。诚然,武将上阵杀敌,保家卫国,读书人理应治乱扶危,各司其职才是正道。兰芝虽是女子,但是听了林公子的话,也觉得你们读书人过于清高,轻视武将了。”
林向东刚要开口辩驳,却被一人抢先,赵兰芝对坐的一个公子哥笑道:“赵小姐,我虽不是读书人,但也知道一句话,侠以武乱禁,治国理政本就是读书人的事,难不成,让那些大字不识几个的武将去治理朝政?”
赵兰芝“噗”地一声笑:“柳公子,你知侠以武乱禁,可知道后一句便是儒以文乱法么?兰芝并不是抨击读书人,读书人治国理政自是如此,兰芝所言只是为了那些武将鸣一句不平,读书人也莫瞧不起武夫,如此而已。”
唤作柳公子的凫山书院学子刚要说话,身旁另一位身着白衣,手持折扇的年轻公子摇了摇头。
“文章致身何等紧,武夫直气总粗疏,读书人笔谈胜握槊,墨授逾挥戈,武夫粗莽,岂知兵略?”
“章台公子一番话,便将文官武将盖棺定论了吗?”
魏章台冷笑一声,“非我是读书人才这么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就算是武将,也是得习得兵法才能领兵打仗,旁人不说,就说说已故的镇北王,文韬武略,开得了四担弓,也写得来边塞诗,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虽说王爷是武将,但是说一句是读书人也不为过吧?”
赵兰芝见这人混淆视听,曲解自己的意思,脸色涨红却不知从何反驳,心中仔细措辞之际,却听“咣当”一声,天字一号房的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众人齐声惊呼,那位魏章台方才洋洋得意,正欲饮下一杯屠苏,却被这一声吓的酒水洒了一身,刚要起身怒喝来人好生放肆,但见门口站着三个人。准确来说是站着两人,还有一人正弯腰不敢抬头的跟在两人身后瑟瑟发抖,犹如冬天里瑟缩的黄狗一般。
“刚才在外面听了有小一会了,几个大老爷们欺负一个女子,这就是读书人的风度?啧啧啧,诶,怀平,那句话怎么说的。”那锦衣公子双手插袖,歪着头望向身旁正读书的随从。
“仗义多是屠狗辈,后面什么来着?”
“负心多是读书人。”那被叫做怀平的年轻人淡淡说道,眼睛盯着自己手里的书,始终没有抬头。
锦衣公子装作恍然大悟,这才假模假样的看清屋内几人。
“呦,这不是林公子嘛,没想到你也在这吃饭呢?刚才在外面,听见屋里有犬吠,本世子听不得这个,这才鲁莽了些,林公子勿要见怪。”
林向东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一旁的魏章台则是勃然大怒,顾不得身旁林向东的眼色,愤而起身,此刻读书人的文雅风度抛之脑海,有的就是被人唤作犬吠的屈辱。
魏氏乃是河间瀛洲有名的望族,如今的魏家老太爷曾是前朝的中书侍郎,官拜三品,前年衣锦还乡时已然七旬,皇帝陛下曾御笔亲题一副“贤良方正”的牌匾以彰其功,虽不及新王朝永昌元年所封的十二位大柱国那般赫赫之功,但也是荣恩浩荡。魏章台作为家族嫡子,自小便视维护家族荣耀为重中之重。如今竟然不知哪来的粗鄙纨绔将他比作狗,那岂不是连自家老小都骂上了?
“混账,你竟敢口出狂言!辱骂我等是狗,你可知我是谁?”
“呵呵,读书人吵架吵不过就搬家里的大人来了?”锦衣公子笑容玩味,信步温吞地走到桌前,拿起桌上酒壶晃了晃,又闻了闻。
“狺狺犬吠罢了,骂你是狗是抬举你,本世子还没骂你是狗屎呢,哈哈哈。”锦衣公子哈哈大笑,根本不去理会身旁脸色狰狞的魏章台,一仰头,便将酒壶中的屠苏一饮而尽后随意用袖子擦了擦嘴边酒渍,将酒壶扔到了桌上。
魏章台气急败坏,活了小半辈子都未曾受到这般折辱,以至于他根本没在意到眼前嚣张公子哥自称“本世子”,一旁的林向东赶忙起身,拉住即将开始嘴皮子攻击的魏章台,使劲给还在气头失去理智的魏章台递眼色。魏章台哪管得了那些,如今这股邪火不发不行,指着对方鼻子,一通读书人的骂架方式,什么“有辱斯文”,什么“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不仪,不死何为”,引经据典,口如悬河,字字如珠。
桌上其他人,有一大部分都是幽州本地,自然是认识锦衣公子身份,却无一人发声,一方面慑于这位凉薄世子的纨绔作风,另一方面嘛,自然是存了看戏的想法。
赵兰芝显然是后者。
赵兰芝认识世子殿下,不仅认识,还很熟。赵兰芝的父亲赵宣庭与王府交好,所以赵兰芝自幼便认识世子燕不归,赵兰芝是王府常客,小时候经常拉着翎哥哥在王府的小静湖玩,出入王府都无需门房过问,可以说是半个王府中人,镇北王在世时,还笑言,以后就让赵兰芝做自己的儿媳妇。
此刻的赵兰芝心存着落井下石的看戏心态,却也是憋笑的厉害,只因这世子殿下一边戏耍魏章台,一边还没事偷偷朝自己挤眉弄眼,可能是太过好笑,赵兰芝“噗”的一下笑出声来,将此刻剑拔弩张的气氛冲散,一时间所有人都望向了始作俑者赵兰芝。
赵兰芝讪讪一笑,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燕不归朝着一旁的赵兰芝咧嘴一笑,这才回过头看着还在没完没了的魏章台,只觉得聒噪无比,顺手抄起腰间悬着的短刀,直接拍在了魏章台的面门上。
这一举动吓坏了在场所有人。
虽说燕不归收了些力道,可是魏章台一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又是家境优渥的主,哪禁得起这一拍,霎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冒金星,等到脸上火辣痛感传来,这才反应过来,眼前的公子哥竟然用刀鞘抽了自己一耳光。魏章台只觉得嘴里丝丝腥气,一抹嘴角,竟然被打出来了血,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了,便一手捂住脸呜咽,一手指着行凶之人。
燕不归一脚将还在抽咽的魏章台踹倒,踩在脚下,此刻的魏章台满口鲜血,口齿含糊不清,也不知在说些什么。燕不归一只脚踩在魏章台的心口处,并没有多用力,只是将其治住。
“世子殿下,请手下留情。”林向东见事态严峻,急忙走到燕不归身边,先是行了一礼,这才开口求情道。
燕不归摆摆手,示意林向东不要说话。然后望着脚下瑟瑟发抖的魏章台,问道:“现在知道我是谁了吗?”
魏章台不是蠢人,先前只是羞怒占据了头脑,方才被一刀鞘反而将他拍醒了,刚刚他分明听到林向东说“世子殿下”。试问整个幽州城,有几人敢自称世子殿下的。直到此刻,魏章台才醒悟过来,刚才骂的是镇北王的嫡子,那位号称天下第一纨绔的世子殿下。
“既然在座的都是读书人,那本世子便用读书人的道理跟你说一说。赵小姐本意是说文官武将本都是为朝廷效力,不分上下,可到你嘴里却非要曲解她的本意,你曲解也就罢了,还咬着不放,本世子说你是狗,还真是说对了。”燕不归咬牙切齿,一边说,一边脚下微微用力。
躺在地上的魏章台此刻已是哀嚎不已,而天字一号房内众人却是噤如寒蝉。
“还有一点你倒是说对了,我爹确实算是半个读书人,这点不假,但是……”说到这里,燕不归停顿了一下,抬起脚,众人以为是世子殿下良心发现,要放了魏章台,却不料这发起狠来的世子殿下竟然重重一脚踩下,然后一脚复一脚,恶狠狠地说道:“当年铁嵬军攻打旧北燕重镇安平镇,我爹帐下有个武将提议绕道雁盘山,我爹以为那是险招,便没有听从,后来攻打安平镇,损失了一万多铁嵬军,最后还是那位字不识一箩筐的武将带着两千精骑开山,这才拿下北燕。事后我爹在三军面前自领五十鞭以示掌军不利,后来每每在我耳边提起这事,都感叹一句纸上得来终觉浅。你可知那位不识字,在你眼里只是粗莽武夫的武将是谁吗?呵呵,若是钟无恙听到,一个读书人满嘴喷粪,说他只是个粗莽武夫的话,估计他肯定笑笑一句说的对,然后带着一千骑把你家踏平了!”
一口气连续踩了二十几脚,燕不归觉得解气了许多,看着脚下早已昏死过去的魏章台一脸脚印,燕不归这才悻悻收回脚。
“小兰芝,你也在这啊?”燕不归装模做样地望向一旁幸灾乐祸的赵兰芝,赵兰芝娇滴滴地应了一声翎哥哥。
燕不归本名燕翎,小时候娘亲闲来无事,读过一句“公子胡不归”,便笑言“什么胡不归,应该是燕不归”,久而久之,不归便成了世子殿下的小名,而他也乐意自己就叫燕不归,听着顺耳,更何况是娘亲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