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勤奋且目标明确的人而言，时间如白驹过隙，总感慨一天太过短暂，尚有诸多事务未做完做好。

这三个月，路开明恨不得让自己脱胎换骨。他懊悔曾经虚度的光阴，当下争分夺秒，一心要把逝去的时间抢回来。

路开明喜欢这种独自在练功房里把自己豁出去全力以赴的感觉。“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往昔练功于他是一种习惯，一天不练就浑身不自在，加之年轻力壮，练得浑身出透了汗后，吃饭香甜睡觉安稳。然而这三个月截然不同，此番练的是信心与耐力。赵洪波为他量身定制了一套方案，请来团里德高望重的武戏老先生，助力他提升技巧难度，同时又邀著名的余派老生名家为他指导唱腔。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竟收获意外之喜。老先生称赞他嗓音浑厚刚劲有力，是武生中难得的好嗓子。只要进行系统学习一段时间，他有望成为极为出色的文武老生。如此一来，他的戏路拓宽了。毕竟，纯武生的艺术之路短暂且充满风险，或许一次失误，便会终生与舞台绝缘。若拥有一副好嗓子，无疑能让自己的艺术生命更为长久。他感激赵洪波的良苦用心，暗自告诫自己务必牢牢抓住这个契机，让师父赐予的“路开明”三个字，真正实现一路光明。

实际上，更觉庆幸的当属赵洪波。他庆幸路开明并非那种只会耍心眼，却不踏实肯干的钻营之辈，否则自己这般极力扶持，只怕又会培养出一个如老李那般的人，在欲望得不到满足时，便转身反咬自己一口。

赵洪波一直在留意路开明，他发觉路开明行事极有分寸。在众人之中，他依旧如往常般寡言少语，每次见到自己，也仅是礼貌地打声招呼，丝毫没有过度亲昵的举动。这小子把功夫都下在了暗处，表面始终波澜不惊。所以即便自己如此帮他，也未引得团里演员过多关注。赵洪波越观察路开明，越是心生喜爱，送给他八字评语：“沉着冷静，有勇有谋！”

中午，路开明练完功，大汗淋漓地回到宿舍，抓起毛巾擦拭头上的汗水。

“开明，瞧你这劲头，这次是打算拼命啊！”于大宝正躺在床上看书，见路开明回来，放下书，倒了一杯水递过去。

“十年磨一剑，毕竟武生的机会稀缺，我都二十八了，拼与不拼，也就这一回了。”路开明接过水，猛灌了一大口。

“倒也是，我这次就是个闲人喽，不过我也不在意，该拿的奖也拿得差不多了，往后也没啥大发展了。”于大宝重新翻开书，漫不经心地看着。

“于大宝，你皮又痒了是吧，你这是气我们呢，显摆啥呢？”大柱在一旁气鼓鼓地说道。

“我可没这意思，我巴不得这次比武开明能胜出，咱们宿舍也都跟着沾沾喜气儿。开明，比武那天我给你使劲儿叫好加油！”自老李那件事之后，于大宝对路开明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他觉得路开明关键时刻够爷们，绝对仗义。

“好！”路开明笑着，正要脱下被汗水湿透的衣服，突然，宿舍外面传来一个女人娇滴滴的声音：“开明，你出来一下。”路开明吓了一跳，赶忙又把衣服穿上。

“这是谁呀？”众人面面相觑，因为此前从未有女人来找过路开明。

“听着好像是翠翠姐的声音。”胖子轱辘从床上爬起来说道。

路开明朝门外望了望，没有回应。

“哥，是翠翠姐，你快出去呀，人家叫你呢！”胖子趴在窗户边，火急火燎地催促路开明。

“你急啥？”于大宝对胖子哼笑一声。

“翠翠啊，有事吗？”路开明并无出去的打算，他将刚刚擦头的毛巾放进脸盆里清洗着。

“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翠翠今日的声音透着几分羞涩，不像以往那般大着嗓门。

“你磨蹭啥呀，出去看看，人家肯定找你有事呗。”于大宝说着，把路开明推了出去。

路开明刚出去，大柱、于大宝一下子蹦到胖子床上，三颗脑袋凑在一起，挤着向外看去。只见翠翠把路开明拉到水房那边，然后将手中的饭盒往他怀里塞，路开明则躲闪着。

“他俩说啥根本听不见啊！”胖子着急地说。

“这你还看不明白呀，翠翠肯定是看上开明了。”于大宝白了胖子一眼，从床上跳下来说道。

“哼，她看上没用，开明心气儿高着呢，不一定能看上她。”大柱板着脸，小声嘟囔着。

“你俩说饭盒里是不是有好吃的？开明哥也真是的，先把饭盒拿回来呗，在那瞎拉扯啥呀！”胖子的眼睛紧紧盯着饭盒。

“就知道吃！”大柱用力打了胖子脑袋一下，也跳下床。

“疼！你干啥呀，使这么大劲儿！”胖子呲牙咧嘴地揉着脑袋喊道。

“这话倒是说到点子上了，胡翠翠呀，没戏！开明不可能看上她，她那事儿谁不知道哇，这么大个人了，应该有点自知之明。”于大宝并未留意到大柱刚才的反应，漫不经心地看着书说道。

“啥事儿！”大柱突然对于大宝大声吼道，吓了大宝和胖子一跳。“那是周铁对不起胡翠翠，那能是胡翠翠的错吗！”

“你……”胖子刚要反驳大柱，于大宝赶忙朝他摇头，使了个眼色。胖子挠挠头皮，看了看阴沉着脸的大柱，似乎明白了什么。

“来，饺子，大家吃吧。”路开明开门走进来，把饭盒往桌子上一放，脱掉湿漉漉的衣服，拿起脸盆出去洗衣服了。大柱“哼”了一声，脸朝内侧，倒在床上。胖子和大宝对视一眼，蹑手蹑脚地悄悄走过去，打开饭盒，一股韭菜鸡蛋的香味飘散开来。胖子一闻到韭菜的香味，哪还顾得上许多，抓起来就往嘴里塞，于大宝也跳下床，和胖子争抢着吃。

“你俩给我和开明留点！”大柱“呼”地坐起来，冲着胖子和于大宝大声叫嚷着，随后，众人一同哈哈大笑起来。

自老李事件过后，胡翠翠原本如死灰般的情感，仿佛被重新点燃。心底燃起的小火苗，每日炙烤得她五脏六腑不得安宁。

她未曾料到，平日里寡言少语的路开明，竟如此有爷们儿气概。他斥责老李、保护于大宝的模样，在她心中，恰似杨子荣般帅气高大威猛。自此，她每日都盼望着能见到路开明，哪怕只是远远瞧一眼他的背影，也会感到欣慰。

从前，她心高气傲，对那几个常年跑龙套的小伙子，连正眼都不多瞧一下。除了与于大宝搭戏，她接触的男人便只有周铁。她对周铁曾经全心全意的付出，却被伤得千疮百孔体无完肤。从此，她对男人满怀恨意，对“爱情”二字更是嗤之以鼻。她觉得，这世上根本不存在真正的爱情，因为爱情在利益面前狗屁不是一文不值。她算是想通了，反正自己已非处女之身，又何必再端着姑娘的架子遭人背后取笑。“二茬的韭菜就别装嫩了”，这是她常听到街头巷尾吵架妇女挂在嘴边的话，如今，她也得拿这话骂醒自己。想要在人群中生存下去，就得先放下这张脸，不然，根本无法承受他人的白眼与窃窃私语，甚至别人一个躲闪的动作，都能让她瞬间产生跳井的念头。于是，她开始主动与男人搭话，和他们开些不咸不淡的玩笑，走路步子迈得更大了，嗓门也变得更响亮。曾经那个扭扭捏捏、动辄害羞脸红的胡翠翠彻底消失了，如今反倒是别人见了她会扭捏脸红，因为她的大笑声能从剧场舞台一直传到家属区。

然而这段时间，胡翠翠似乎又变回了从前的样子。大院里，她的大笑声少了，与人见面也只是点点头便匆匆走过。晚上散戏后，也不见她再张扬地把观众送出大门，扯着嗓子对走远的人喊：“明天还来看戏啊！”

旁人都不明白胡翠翠究竟怎么了，可她自己心里清楚——自己又“病”了。

胡翠翠知道，路开明每日拼命练功，是想在这次业务比武中取得好成绩。看到他拼命的样子，她满心担忧。她担心他过度劳累，又忧虑他饮食不佳、营养跟不上……好几次，她都想把为他买的营养品塞给他，可每次一见到他，却又不敢上前了。日子就在这般惦念与担忧中一天天煎熬着。

今日上午，她瞧见路开明又在练功房里挥汗如雨，她匆忙跑回宿舍包了饺子，鼓足勇气给他送了过去。路开明对她的举动，似乎既不反感也无惊喜，只是平静而客气地推脱着。翠翠倒也没奢望路开明会因此感动，或是一下子拉近彼此的好感，她只坚信一件事：路开明绝非周铁那般背信弃义之人。

晚上，剧团大院里，唯有大门口老宋头的值班室亮着一盏小灯。那里，是夏夜蚊虫汇聚的“圣地”，远远望去，便能看见灯下密密麻麻飞舞的光点。

“哥！”

路开明结束晚功，正往宿舍走去。刚走到剧场台阶处，一个闷声闷气的声音吓了他一跳。他定睛一看，原来是大柱坐在台阶上。

“你在这儿干嘛呢？喂蚊子啊，怎么不回宿舍？”路开明问道。

“我在等你呢，想跟你聊聊。”大柱拍了拍身旁的台阶，路开明提了提裤脚，坐了下来。

“哥，说正经的，你都二十八了，咋还不找对象呢？”

“怎么突然问这个？”路开明微微一笑。

“有个对象多好啊，有人送饭送水，冬天还有人给织手套。”大柱一脸向往地说道。

“这么好，你咋不找一个？”路开明反问道。

“我？我就是个穷光蛋，身无分文，哪个姑娘眼瞎了才会跟我。”大柱低头，在台阶上画着圈说道。

“你的意思是……我不是穷光蛋，会碰到眼瞎的姑娘？”路开明调侃道。

“你和我不一样，你长得帅，又有才华和本事，尤其是这次老李的事儿，大家都对你刮目相看，现在你的人缘可好着呢。”

“人缘好有什么用？别人不了解我，咱俩住一个宿舍，你还不清楚吗？我唯一的家当，就是我夹在腋下的这双翻跟头的薄底鞋。有这双鞋，我就有饭吃；没了它，我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哪个女人能陪我吃这份苦。要是真碰上了，我看不光眼瞎，腿还得瘸！”路开明呵呵笑着，自嘲道。

“也是！咱俩都一无所有，哪个姑娘会傻到看上咱们这样的穷光蛋。”大柱叹了口气，接着说，“哥，我要是有个对象，肯定对她特别好！”

“能有多好？从自己身上割二斤肉给她吃？”路开明看着大柱笑着说。

“哼！割肉算什么？我能把心肝脾肺肾都给她。”大柱对着路开明，认真地在自己胸前一通比划。

“说了半天，怎么像一锅杀猪菜！”路开明看着他大笑起来，大柱也不好意思地跟着笑了。俩人笑了一会儿，路开明低下头说：“要是我，我啥也给不了她，别说身上的肉，就是这一双破薄底鞋我也给不了，我不舍得。”路开明把腋下夹着的薄底鞋拿在手上，拍了拍。

“哥，你说要是有一天咱们连跟头都翻不动了，该咋办？”过了许久，大柱略带哽咽地说道。

“翻不动了……那就扔到海里喂鱼，丢到山上喂虎，早死早托生。”路开明把鞋又夹到腋下，拍了拍大柱的肩膀，“要是有来世，我不想做人了，我想变成狮子占山为王，再霸占几只母狮子，生一窝小崽子，到那时天大地大我最大，日子岂不美哉！”

“其实，哥，我觉得你野心挺大的。”大柱看着黑暗中的路开明说道。路开明一怔，随即笑了，他拉起大柱：“别瞎想了，我没对象，也没有母狮子，就光棍一个。走，回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