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瞬之间,距离业务大比武仅剩下三天。
不知为何,在如此紧张的日子里路开明却时常想起小时候,父母那已然模糊的面容不时浮现于脑海。他心中萦绕着一种即将功成名就,却无亲人以其为傲的伤感。在这短短三个月里,他深切体会到,一个人努力奋斗,并非仅仅为了满足自身对成功的渴望,更多的是期望获得父母亲人的认可。或许,亲人的满足才是自己真正的满足,然而,这对他而言,已然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路开明早已记不清父母的模样,记忆在那个寒冷且慌乱的冬日傍晚戛然而止。他只依稀记得自己一直在奔逃,突然间,一股嘈杂喧嚣、呼喊嚎叫的人流从身后汹涌袭来。他甚至还未来得及喊出一声“妈妈”,父母便在无数拥挤奔跑的人腿间、在不断碰撞的大大小小的箱子中、在地上散落的衣物以及刺耳尖锐的警报声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全然不记得,当时弱小的自己,后来是怎样站在一片狼藉的路边瑟瑟发抖。他唯一刻骨铭心记住的,便是那天彻骨的寒冷,一种无法抑制、钻心入髓的冷,直至一个人走上前来,将他拎起……
那年,他自称四岁,此后他的年纪便以此为依据推算。实际上,他着实记不清那时自己究竟几岁。总之,第二年,那个拎起他的干爹告知他:“你今年五岁了。”
那时,干爹在奎城最热闹大街上的一家浴池做管事。他隐隐约约记得,那天干爹拎着他走进一个大房子。进去后,映入眼帘的皆是长满黑色腿毛的男人们粗壮的大腿。在雾气氤氲的大水池中,男人们光着身子大声说笑。干爹三下五除二便将他扒光,扔进了大池子里。他仍记得,那些浑浊且散发着气味的水向他涌来时,他拼命想要浮出水面的惊恐。可刚一露头,便又被一排如山般宽大结实的光脊背拍进了水里。他耳边的声音仿佛从气泡中传出,“咕噜咕噜”听不真切。他只能透过眼前的水帘,看到干爹与男人们在谈笑风生中将自己在水中反复涮了几次。于是,在来不及喘足一口气的情况下,他完成了记忆中的首次洗礼。
自此,浴池里多了一个跑堂的小伙计。他光着滑腻的小身子,机灵地穿梭在那些粗壮的大腿之间。他得不时躲避那些伸过来揪他小鸡鸡的大手,有时若不小心没躲开,就会被大人们抛进浴池,引得一阵哄堂大笑。每日,浴池里揪小鸡鸡的活动,成了那些做小生意的、拉洋车的穷苦男人们最大的乐趣。
待他稍大一些,干爹便给他穿上了大裤衩,那裤衩大得似乎能将他整个人兜进去。每天清晨,他吃力地提着水壶给客人送完水后,便迎来了一天中最为快乐的时刻。他接住客人从不同方向扔过来的零钱,然后飞速跑到街角早点摊,买回一堆烧饼、果子、包子等,送至客人面前。客人们一边喝着茶,吃着早点,一边谈天说地。这时,自然少不了他的吃食,这个客人给一口,那个客人给一半,只要他说些好听的讨客人欢心的话,马上又会得到打赏。故而,他每天都能吃得饱玩得开心,察言观色的能力也日益增强,嘴皮子功夫愈发娴熟,大家都称他为“鬼机灵”。后来,他真的彻底忘记了自己的来历,觉得自己生来就在浴池,是干爹赋予了他生命,他的一生也将在这浴池里,与干爹以及这些光着身子的大老爷们一同度过。
直到有一天,在烟雾缭绕、脏话连篇的浴池中,他隐约听到了锣鼓点声。那声音忽远忽近,忽弱忽强,仿佛具有魔力一般深深吸引着他。他被这声音迷得如痴如醉,贴着墙壁四处探寻,想要找到一个听得最为清晰的地方。浴室里一个比他年长的小伙计偷偷告诉他,楼上的杂物间有一扇小门,能通到隔壁戏楼,他们都曾从那里偷跑过去看戏。于是,一天晚上,在小伙计的掩护下,他避开干爹的视线,拼命向楼顶杂物间跑去。进去后,里面漆黑一片,他摸索着找到小门,一推开门便一脚迈了进去,随即“啊”的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原来,小门开在戏楼二楼的楼梯旁,离地面还有一米多高。他摔得头昏脑涨,四肢疼痛,所幸并未引起任何人注意,因为他的大叫声和“咕咚”声,都淹没在了舞台上如万马奔腾般急促的锣鼓声中。他顾不上身上的疼痛,赶忙爬起来,登上几级台阶,躲在暗处向舞台张望。
舞台上,旌旗招展,色彩缤纷。那些身着铠甲、画着大花脸的大将军们威风凛凛,小卒们像一条条小鱼在他们身前翻着跟头。剧场里叫好声此起彼伏,直冲屋顶。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仿佛在往上涌,随着愈发急促的锣鼓点喷射而出。他看得手舞足蹈,忘乎所以,早把被摔的疼痛抛诸脑后。晚上睡觉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胳膊和腿上摔得青紫一片。
从那以后,他常常寻觅机会溜进戏楼,如醉如痴地观赏一出出大戏。《霸王别姬》《伍子胥》《杀四门》《关公挑袍》等等,这些戏他喜爱得难以自拔。每天深夜在睡梦中,他都会化身成剧中人物,又唱又武一番,醒来后还久久沉浸在梦境之中,不愿走出。有时在灶台烧水时,他会突然化身武霸王,手持烧火棍唱起“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他见什么学什么,京剧行当里的各类男性角色他都学了个遍,花脸、老生、武生、丑角,有时给客人送水时,他就学武大郎的矮子功,逗得客人们哄堂大笑。
转眼间,他十岁了。有一次,一个客人问他:“鬼机灵,你觉得唱戏好还是跑堂好?”他被问住了,怯生生地看向干爹,半晌才挤出一句:“都好!”干爹瞪了他一眼说道:“小子,都好就对了,因为都是下九流!”他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哭了,而且是背过身去哭的。因为在他心里,唱戏是一件无比美好、无比神圣的事,容不得任何人亵渎。
也是从那天起,他清晰地知道了自己究竟想要做什么。
终于,在一个清晨,奎城大街还笼罩在浓浓的大雾之中。浴池大门两边“身有小恙莫来洗,酒后年高莫入池”的对联,在雾中若隐若现。干爹让他把这副对联背下来,可他总是背颠倒,为此没少挨干爹的打。奇怪的是,戏词他只要听过一遍就能记住。
那天,他郑重地看了一遍对联,告诫自己一定要牢牢记住,因为从那一刻起,这里的一切都将成为回忆。他跪在台阶下,对着还在睡梦中的干爹,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一溜烟消失在了大雾之中……
有人说他忘恩负义,背着干爹跑了;有人说他长大了,只是不喜欢跑堂而选择了另一种流浪生活。只有干爹知道,他是跟着来“祥和剧院”串场的刘家班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