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仪殿的鎏金屏风映着晨光,苏明薇跟着姜若宁踏入殿内时,鼻尖先漫上沉水香的清苦。三十六名留牌秀女分两列跪下,她垂眸盯着青砖缝里的苔痕,听着首座上珠帘轻响——那是皇后鸾驾到来的动静。
“都抬起头吧。”皇后声音如浸了冰水,苏明薇抬眼,正见珠帘后坐着位月白翟纹礼服的女子,眉间一点红宝石坠子随着动作轻晃,正是当年在端亲王府见过的那位景仁皇后。
殿角突然传来衣料摩擦声,林月柔越众而出,鬓间金步摇在晨光里划出弧线:“启禀皇后娘娘,民女有一事不明。”她指尖掠过苏明薇鬓边的凤凰簪,“此等贵重首饰,按例该是皇子妃方能佩戴,苏妹妹不过罪臣之女,如何担得起端亲王殿下的赏赐?”
殿内抽气声此起彼伏。苏明薇注意到皇后目光落在簪头东珠上,袖口翡翠玉佩的刻字硌着掌心——端亲王赏赐的十二支簪,分明是按皇子妃的规制所备,这是抬举,亦是陷阱。
“林姑娘对宫规倒是熟稔。”她忽然轻笑,指尖抚过凤凰尾羽上的碎钻,“前日在选秀殿,端亲王说‘留牌子’时,曾问掌事女官‘罪臣之女能否参选’,您可还记得女官如何回的?”
林月柔一怔,殿中已有秀女低声议论。掌事女官昨日确实宣过口谕:“皇上开恩,罪臣之女若才德兼备,亦可侍奉宫廷。”苏明薇趁热打铁:“端亲王殿下的赏赐,原是勉励民女不忘圣恩,若说逾矩……”她看向皇后,“倒不如说,是殿下想借民女这罪臣之身,彰显陛下海纳百川的胸怀呢。”
皇后眼中掠过一丝兴味,指尖轻叩御案:“苏秀女倒是巧舌如簧。”话锋一转,“听闻你父亲在户部时,曾整理过《河工图志》?”
苏明薇心中一紧,这是父亲当年主修的水利典籍,其中记载着修河款银的流向。她定了定神:“回娘娘,民女幼时曾见父亲在图志上批注,说‘黄河改道之患,不在河工,在人心’。”
珠帘后传来轻响,皇后身旁的女官突然捧出一匣图卷:“巧了,本宫这里正有本残破的《河工图志》,苏秀女可愿帮着补全?”
展开图卷时,苏明薇指尖微颤——正是父亲入狱前几日才修订过的版本,卷角处“景泰二十年冬”的题字尚新。残缺处画着黄河某处堤坝,旁边空白处用朱砂写着“银两分拨”四字,显然是被人刻意撕去。
“民女记得,此处该是记录修河银两分发给各州府的明细。”她取过狼毫,在空白处工整写下,“青州府应得三十万两,兖州府二十万两……”忽然顿住,“只是这数目,与民女所知的户部账册略有出入。”
皇后身子微倾:“哦?说说看。”
“据父亲所言,兖州府当年遭了蝗灾,朝廷特批免了十万两河工银,改由河南府补足。”苏明薇盯着图上朱砂字,“可此处却仍记着二十万两,怕是……”她抬头望向皇后,“有人改了图志,想坐实家父贪墨的罪名。”
殿内死寂如坟。林月柔的金步摇突然“当啷”落地,她脸色发白,显然没料到苏明薇敢在皇后跟前重提旧案。姜若宁在旁轻咳一声,袖中帕子掩住了唇角的笑。
“本宫知道了。”皇后忽然摆手,“苏秀女暂留钟粹宫,协助女官整理典籍。”目光扫过林月柔,“林姑娘既懂宫规,便去内务府帮忙核对皇子服饰规制吧。”
领旨退下时,苏明薇听见身后珠帘再次轻响。方才在图志上补写的数字,其实是父亲当年暗中记在她手帕上的真数——那帕子此刻还缝在她衣领里,上面的“河南府补银十万两”,正是指向修河案的关键。
暮色初合时,钟粹宫外来了位青衫宦官,称“端亲王请苏秀女去御花园观星”。绕过九曲桥,沈砚之立在梧桐树下,腰间玉佩与她的在月光下相映成辉。
“你今日在皇后殿上,提《河工图志》倒是大胆。”他声音里带着冷嘲,“就不怕皇后疑心你借查案攀附?”
苏明薇望着他眼底的暗涌:“殿下当年在刑部大牢问我‘想查几分’,如今可愿告诉我,修河案牵扯的,究竟是哪位贵人?”
沈砚之忽然逼近,袖中翻出半幅残卷:“这是从你父亲书房暗格找到的,上面记着‘景泰十九年冬,三皇子殿下亲批河工银’。”三皇子是当今太子,他的名字让苏明薇指尖发冷。
“当年黄河决堤,太子为求政绩急功近利,强行缩短工期,才导致堤坝崩塌。”沈砚之声音低沉,“你父亲想呈递实情,却被人先一步扣上贪墨的罪名——而那批消失的十万两银,正是太子用来堵官员嘴巴的。”
梧桐叶沙沙作响,苏明薇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砚之这孩子,心比天高,却总被皇室血脉困着……”她抬头望着沈砚之棱角分明的下颌,突然问:“所以你留我在宫里,既是想借我之手查太子的罪证,也是怕我在外头被灭口?”
他转身时,月光在他肩线镀了层银边:“明日随我去钦天监,那里有当年参与修河的老官员。记住——”他忽然回头,眼中闪过一丝近乎温柔的光,“在这宫里,除了我,谁的茶都别喝,谁的话都别全信。”
回到偏殿,姜若宁正坐在桌前拨弄棋盘:“方才看见端亲王送你回来,你们倒像是旧识。”她落下一子,“我可听说,当年端亲王府的掌事女官苏姨娘,曾是端亲王的青梅竹马呢。”
苏明薇指尖划过棋盘,母亲的身份果然不是秘密:“姜姐姐消息灵通,可知我父亲的账册现在何处?”
姜若宁忽然抬头,眼中闪过锐利:“账册?你以为太子会留着那种东西?不过……”她压低声音,“三日前,有人看见内务府总管周全福往端亲王府送了箱古籍,或许……”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声响。苏明薇冲出去时,看见值夜宫女倒在血泊中,手中紧攥着半片碎瓷——正是她方才在御花园见过的,端亲王府的缠枝纹茶盏。
夜风卷起她的鬓发,苏明薇忽然明白沈砚之的警告有多及时。这宫里的生存法则,从来不是靠聪明或旧情,而是要像棋盘上的棋子,每一步都要算准了别人的杀招。
她蹲下身,轻轻掰开宫女的手指,碎瓷片上用朱砂画着个“三”字——是太子的徽记。远处传来更声,姜若宁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苏妹妹,明日去钦天监,记得换件素色衣裳——太耀眼的凤凰,容易被猎人盯上。”
月光漫过宫墙,苏明薇摸着袖中父亲的帕子,上面的字迹仿佛在发烫。她忽然想起选秀那日沈砚之看她的眼神,那里面有算计,有隐忍,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疼惜——就像当年母亲抱着她,在端亲王府的梨花树下,看沈砚之骑马归来时的目光。
这一局金缕谋,她与他,终究是要在皇权的棋盘上,做一对共生的棋子。而那对“长毋相忘”的玉佩,究竟是情丝,还是锁链,或许只有等到雪化时,才能看得清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