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罗城”是南疆和中渡平原交界的边城大集，南来北往的商队都在这儿歇脚，城外就是西南铁壁——“南风关”，关外是各族杂居的寨子，那儿的人还过着刀耕火种的日子，蛮得很。

呼啸的北风裹挟着冰碴子，狠狠撞在黑铁木搭建的寨墙上。苏黎户缩了缩脖子，粗麻布裹着的伤口又渗出血来，他能闻到寨门方向飘来的腥气，是猎队回来了。

十二具雪狼尸体被铁钩拖进寨门，在冻土上划出暗红的沟壑。最前头的黑甲汉子卸下精铁护腕，露出小臂上三道深可见骨的抓痕。“黑鬼林的雪狼群往南边退了三十里。”他说话时白雾凝在胡茬上，“但千仞雪山那边有冰晶兽在刨洞，怕是又要闹灾。”

寨墙瞭望塔传来铜铃骤响，苏黎户和十几个少年立即冲向寨门。他们要在狼血结冰前完成剥皮，这是霜花寨十四岁少年必须通过的生存试炼。老铁匠韩八正蹲在箭垛下磨刀，刀刃擦过磨石的声音像是某种警告。

“左腿筋留着制药！”负责分肉的疤脸妇人踹开一个动作迟缓的少年。苏黎户的匕首精准挑开狼腹，指尖触到尚未凝固的晶核时微微发烫，这枚鸽卵大小的赤色晶体，足够换三天的黍米饼。

暮色中，苏黎户蹲在锻炉旁煅烧晶核时，听到身后传来玄铁链碰撞的脆响，韩八爷的独眼在火光中忽明忽暗，他正用雪蝎尾针蘸着药童的血给新矛淬毒。“那把狼牙匕，是你娘留给你唯一的家当。”老铁匠突然开口，铁钳夹起块赤晶扔进淬火池，“当年她剖开雪狼王的肚子，取出的紫晶有婴孩拳头大。”

几个少年围坐在火堆旁，在冻得僵硬的狼尸上练习挑筋。疤脸妇人将半块黍米饼扔进雪堆，冷声道：“最后三个没取完整晶核的，今晚守冰窖。”苏黎户的匕首在第三根肋骨处突然停住，他看见狼胃里裹着半截人类手指，指节上赫然戴着象征猎队长的玄铁戒指。

韩八爷接过苏黎户递来的戒指，粗糙的手指摩挲着戒面，沉默良久。他面容苦涩地低下头，眉头紧锁。疤脸妇人长叹一声：“难怪老队长一直没回来......”话音未落，苏黎户已猛然转身，目光直射向里间半倚在床上的少年。

那少年裹着几层泛黄的亚麻布，眼神空洞地发着呆。他的思绪仍被困在那些挥之不去的疑问中：“我本该死了的，活了将近百年，就算晚年记忆有些模糊，但这里绝对不是原来的世界，熟悉的面孔都不见了，连手机也找不到了......”

少年恍惚间有种隔世之感。前世的岁月如一场斑驳的旧梦，醒来后却置身于全然陌生的天地，那些记忆仿佛迷失在晚年的某个角落，偶尔闪回的片段如同天边最遥远的星辰，可望而不可及。

这些年来，每当试图回忆过去，脑袋就像要炸裂般疼痛。记忆中的一切都与眼前这个世界格格不入，陌生的语言、迥异的服饰、截然不同的风景。更糟的是，这些记忆都是支离破碎的，拼凑不出完整的图景，越是努力回想，头痛就愈发剧烈，唯有借助药物才能勉强入睡。十余年来，他几乎都是这样度过的，以至于旁人都以为他是个天生的痴儿。

“莫非那些记忆是前世？”少年暗自思忖，“为何会如此清晰地记得？难道过奈何桥时漏喝了孟婆汤？”他百思不得其解。明明记得前世是寿终正寝，走得安详平静，怎会突然来到这个世界？而且穿越不都是直接附身他人吗？为何自己却要从婴儿重新成长，忍受这近百岁的灵魂被困在稚嫩躯壳中的煎熬？

这十余年对他来说简直是生不如死。每当记忆翻涌，那种撕心裂肺的头痛让他几乎发狂。有时他甚至怀疑，自己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食饭咯！”苏黎户"咚"地把一碗冒热气的狼肉汤墩在床头，眼睛斜乜着床上这个半死不活的少年。要不是老队长临走前千叮万嘱，他早把这累赘扔冰窖里喂雪狼了。

少年恍惚抬头，喃喃问道：“现在......是什么年代？”

“洪安六十一年！”苏黎户不耐烦地甩了句，“咋？睡傻了？”

“洪安？”少年露出茫然的神色。这个年号他从未听过，这里果然不是他所知的任何世界。

火塘烟雾在苏黎户眉骨处投下阴影，他盯着少年碗里未动的肉汤：“自打老陆爷把你拾捡回来，你就没说过半句人听得懂的话。”灶台边的疤脸妇人突然将铁勺砸在锅沿上，“十四年前裹你的襁褓是贡品细绢，上头绣着符文法纹，你这娃儿到底是哪路神仙？！”

少年颤抖着下床走出来：“你们说的晶核...就是狼身里那些发光石头？”他注意到苏黎户前面木桌上摆放的晶石，与外面飘来的寒气诡异地缠绕。

“这是霜花寨的命脉！”说罢，苏黎户突然掀开兽皮帘子走出去，暴雪裹着商道马铃的残响涌进来。远处悬崖上，十几盏幽绿灯笼正沿着冰阶蜿蜒而下，那是阿罗加走私队的信号，“从中渡运来的生铁，到南疆就变成淬毒的箭镞，那些奸商送来的盐粮，进寨子前早被掺了三成观音土！”

冰窖方向突然传来铁链拖曳声，三个守夜的少年正用冰锥撬开冻狼头骨。疤脸妇人压低嗓音：“你要有点良心，快点下床干活！”她枯瘦的手指突然戳向少年胸口，“寨子白养你这么多年，今儿总算听你多蹦出两句话了！”

少年喉头忽然泛起腥甜，他想起苏醒时能清晰感到骨头在缓慢生长，与记忆中的场景诡异地重叠，他曾经看到体内的器官涌动，一点点化成人形。返回屋里的苏黎户用匕首突然抵住他下颌，刀刃上残留的狼血正顺着脖颈流进衣领，“晓得为啥留着你吗？老队长走之前，在冰面上刻了四个字——‘莫让他死’。”苏黎户拿起桌上的晶核，最后瞥了他一眼离开了木屋。

寅时三刻，当霜花寨的巡夜梆子声还在山谷回荡，七匹矮脚马已踩着冰碛来到寨墙裂缝处。苏黎户掀开草席检查货物，驮马背上捆着用油布包裹的盐砖，每块侧面都用朱砂画着三叉戟标记，这是河西大商号的暗记。

“上回掺三成观音土。”他用匕首撬开盐砖，露出内部灰白色结晶，“这回再玩鬼，下趟送进寨子的就是盐腌人头。”

马队首领阿罗加摘下毡帽，露出左耳缺失的豁口：“今年沙州榷场税卡添了三条狼犬，光是打点就折进去两车货。”他忽然踢开脚边麻袋，滚出的铁箭头在月光下泛着蓝光，“你要的淬毒箭镞，用的是龟兹剧毒木汁。”

苏黎户摸出半枚铜虎符扔在地上，阿罗加的伙计立即从褡裢里掏出另一半。两截断口咬合时，虎目处露出暗藏的银丝，这是老队长生前与河西商帮约定的防伪标记。“老规矩，青盐换狼晶，密药换药材。”阿罗加用靴尖碾碎脚下枯草，“但我要先验货。”

苏黎户突然扯开衣襟，胸膛上巴掌大的溃烂伤口正渗出黄水：“你给的解药屁用没得！说好的法药呢？”苏黎户注意到队伍末尾的蒙面马工，那人虽穿着破旧羊皮袄，但绑腿方式分明是安西军特有的手法。他故意将验货的银针遗落在货堆，针尾雕刻的微型猎鹰图腾，正对着那人右手虎口处的旧箭疤，前臂上有隐约的狼头刺青，那是河西马贼特有的标记，这种刺青使用朱砂混合狼血的特殊颜料，愈合后仍会呈现暗红色纹理，心中暗惊对方竟已渗透到商帮高层。

苏黎户冷笑道：“寨子缺盐，但不想跟朝廷爪牙扯皮，你们崔家，莫做断子绝孙的买卖嘎？”

阿罗加瞳孔微缩：“小兄弟，有些事，知道得太多……活不长。”

马队离开时的铃声像撒在铁板上的银豆，叮叮当当滚进山壁的褶皱里。苏黎户站在山涧最高处，直到最后一点火光被夜幕吞没，才把铜虎符碎片塞进箭囊夹层。狼晶已经换成各种货物，但阿罗加临走前抹在缰绳上的马尿腥气，此刻正混着夜风往他鼻腔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