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蜷在火塘背阴处,药婆的铜药杵每磕一下臼底,他太阳穴就“突”地跳一记。韩八爷的刀鞘扫过竹匾里晾的虫草,那些前世实验室培养皿中的菌丝,此刻正在风干的虫尸上“簌簌”蠕动。
“苗疆的毒箭子,你倒认得蛮清嘎。”药婆突然把雄黄粉泼进火塘,“轰”地炸起青烟。老妪浑浊的眼珠子在烟里泛黄光,映着少年衣襟上蓝紫色的污渍:“讲嘛,西蕃木毒见血变靛蓝,咋个解?”
少年指甲抠进夯土地缝,前世高中在实验室酸碱中和的画面,跟眼前火星子“噼啪”乱跳的景象叠在一起。“碳酸钠溶液能中和生物碱!”话刚出口就咬到舌头,药婆的银簪头已经抵住他喉结,冰得他起鸡皮疙瘩,自打在这苗寨醒转,天天被老妪逼着学这些。
“哐当”一声陶罐摔碎,韩八爷捏着块带血指印的盐砖晃过来,盐粒子“沙沙”从指缝漏到少年膝盖上:“碳酸?小崽吐的字眼,比滇王贡的琉璃珠还稀奇咯。”
“我有名字没?”少年突然问,前世的记忆像晒干的笋壳,一碰就碎成渣。韩八爷“嘿”地笑出声:“陆爷当年专程去天风寨求老司给你讨的名,你随陆爷姓,名缘生,字闲子,雅得很嘞!”
“陆...缘生?”少年喃喃念着,这名字陌生得像是隔着雾。药婆银簪突然挑开他束发绳,半截箭头“当啷”落地,箭杆上歪歪扭扭刻着“四十七、闲之”。“陆爷花块盐砖换的!”满屋人喊叫起来哄笑不止,这文绉绉的名字跟苗寨太不搭。
“你躺板板太久,炼不得武咯。”韩八爷用刀背拍他微驼的背,金属震颤声混着冷笑,“往后莫吃白食!”突然抓他右手按进火塘灰,“老队长走喽,各人顾各人。”灼痛中少年瞥见药婆袖口滑落的铜药匙,那匙柄莲花纹跟他前世在博物馆见过的唐制听骨器一模一样。
痛劲反倒让他灵台清明,这些看似粗蛮的山民,待他的情分比前世那些穿白大褂的真切多了。
“莫瞧不起人,我养得活自家!”少年突然迎着刀锋抬头,沾灰的手指划过韩八爷皮甲内侧的隶书残字,“你们...不是普通山民嘎?”这些年躺床上,他早把这里的象形文字学了个七七八八,尽管与前世有诸多不同,却也相差不大。
韩八爷嘴角扯出个笑:“你嘛...不过是白狼的小口食。”苗语里“小口食”三个字咬得格外重,火塘“噼啪”爆出个火星子,正落在那半幅军令残卷的“都护府”三字上。
陆缘生踉跄着站稳时,寒风正卷着寨墙裂缝里的腐草屑往他脖子里钻。苏黎户一把攥住他胳膊,冻裂的皮甲蹭得人生疼:"得行不?搭把手推盐车进寨!"
一路推着车的陆缘生抬眼望去,霜花寨像头被剥了皮的巨兽匍匐在山坳里。寨墙黑铁木裂着蛛网状的纹路,去年雪灾压塌的瞭望台仍斜插在冻土里,残破的铜铃在风中“嘎啦嘎啦”响。二十几座木屋歪歪扭扭挤作堆,屋顶压的冰棱泛着腌菜般的浊黄色。
“莫杵着当门神!”苏黎户拽得他一个趔趄。盐车轱辘碾过冰碴的脆响里,陆缘生瞥见寨墙根蜷着几个裹兽皮的老人,正用石片刮狼皮上残存的腐肉,那皮子早被虫蛀得千疮百孔。
猎队归来的黑甲汉子陈二爷杵在冰窖洞门阴影里,铁护腕“哐当”砸在盐车上:“二百张嘴等盐下锅。”他左脸横贯的刀疤在暮色里泛青,肩甲缝里还黏着冻成冰珠的狼血。霜花寨只有二百余人,多数是杂居的各族山民,如今的族长正是老军伍陈二爷。
盐车经过路边火塘时,陆缘生看见三个崽子正踮脚舔吊在梁上的盐砖,那砖块被舔得坑洼如蜂巢,边角还沾着观音土的灰白。灶台边老妇拿木勺敲铁锅:“省着点!盐车又不是年年有!”
陈二爷突然用铁钩挑起块盐砖,裂纹里簌簌掉落的土渣让众人呼吸一滞。“够熬过冬。”他哑着嗓子宣布时,寨墙外恰巧传来冰层开裂的“喀嚓”声,像极了十年前雪崩压塌粮仓的动静。
苏黎户踹开盐车轱辘卡住的冰棱,陆缘生注意到他皮靴后跟磨出的破洞,露出冻成紫红色的脚后跟。寨子深处突然传来木屋倒塌的闷响,几个半大孩子欢呼着冲过去捡拾碎木,今冬的柴火又多了几捆。
雪粒子打着旋儿扑向寨子西头的巫神祭坛,三根断裂的图腾柱半埋在冰层里,柱身雕刻的盘蛇眼睛早被啄木鸟掏空了,如今塞着几团冻硬的草絮。七八个破麻衣娃崽正蹲在祭坛废墟上“当当”敲冰棱,这是霜花寨冬日里唯一的零嘴,只是今年冰碴子泛着古怪的灰褐色,像掺了生铁渣。
苏黎户踩着吱呀作响的冰梯往寨墙瞭望台爬,寨墙箭垛上结着厚厚的冰壳,他伸手抹开冰霜,看见对面悬崖上阿罗波走私队留下的马蹄印,那些蹄铁印子里还黏着几缕暗红毛发,不知是狼鬃还是人血。
“二爷!冰窖第三层渗水了!”底下传来守夜人的吆喝。陈二爷骂了句粗话,拎着铁镐往寨子北头冲,兽毛靴碾过的地方露出冰层下的旧血迹,这是去年雪狼群突袭时留下的,当时寨民们把狼尸垒成矮墙,肠子挂在寨门上示警,如今那些冻成冰条的脏器早被山鸦啄得千疮百孔。
疤脸妇人正在火塘边刮狼皮,刀刃"沙沙"划过冻硬的皮肉。兽油做的灯火冒着黑烟,黄光照得她脸上疤痕像条扭动的蜈蚣。“那病秧子呢?”她朝角落啐了口唾沫,那儿堆着还没处理完的狼尸,隐隐散发出腥臭味。
冰窖突然传来“轰隆”闷响,整个寨子都跟着抖了抖。几个撬狼头骨的少年连滚带爬冲出来,手里还攥着沾脑浆的冰锥:“三层冰墙裂了!有东西在下面抓挠!”众人抄起家伙往地窖口涌时,谁都没注意寨墙外的雪地,飘散的闪闪幽绿磷火,此刻正聚成溪流般的细光,缓缓漫过阿罗波走私队留下的马蹄印。
陆缘生突然听见屋顶积雪"咯吱"轻响,抬眼正对上一双倒吊的猩红眼睛,那东西的爪子穿透茅草帘,抓挠声与冰窖深处的响动渐渐重合,他不知道这是什么野兽,正要问一声,苏黎户蹲在冰窖口搓了把雪抹脸,马尿味混着溃烂伤口的腥膻直冲脑门。“龟儿子些动静大得很!”陈二爷拎着铁钎过来,肩甲上的狼血冰碴簌簌往下掉。老军汉突然用钎尖挑起苏黎户衣襟:“把你的人快点叫过来,破山兽来了!”他瞳孔里充满血丝,像极了当年被困断粮谷时的疯劲。
地窖深处炸开冰裂声,二十几个山民抄着家伙往下冲。苏黎户咬牙切齿道:“莫慌!不过是来偷吃的东西。”他嘴上吼着,眼角却瞥见陈二爷的脸色不太对。
“二爷!三层冰墙化了!”底下人嚎着往上窜。苏黎户趁机拽过陆缘生:“没这么倒霉吧,这里要塌!”
陈二爷的铁钎还插在盐车辙印里没拔出来,地窖深处突然炸开闷雷似的轰响。陆缘生被震得跌坐在冰渣堆上,抬眼正看见寨墙根裂开蛛网状的缝,那些缝里渗出水液眨眼间冻成冰晶荆棘。
“破山兽钻开了冰墙!”苏黎户抄起铁锨往下冲,冰阶上残留的爪印泛着油光,分明是畜生用尾脂蹭出来的防滑层。
地窖三层的储粮洞已塌了半边,冰墙裂缝里卡着半截鳞甲尾巴,这玩意足有成年人的腰粗,鳞片缝里还黏着去年秋收的黍米粒。陈二爷用铁钎猛戳冰缝,突然被喷了满脸腥臭黏液:“龟儿子在粮堆里拉屎做标记!”
陆缘生走入地窖扒着冰窟窿往下瞅,幽蓝光线里晃过七八团油亮脊背。破山兽的鳞甲竟能随冰层光芒变色,此刻正融成冰墙般的惨白,唯有啃食冻粮的锯齿状口器泛着血红。一只幼兽突然昂头甩出信子,分叉的舌尖赫然卷着半块发霉的粮饼。
“它们打穿了后山冰脉!”苏黎户突然扯开粮袋,陈年粟米里混着晶莹的碎冰碴,众人听见冰层下传来畜生们惊慌的磨鳞声,陈二爷突然揪住陆缘生:“小崽子不要命了,掉下去就得喂肥它们!”地窖深处不时响起冰道簌簌掉渣的连绵响声,这群畜生竟把粮窖挖成了四通八达的迷宫。
陈二爷的铁钎捅进旁边冰缝的瞬间,整面冰墙炸成蓝莹莹的碎渣。七八头破山兽顶着黍米粒从冰雾里窜出,鳞甲摩擦声刮得人牙根发酸。苏黎户甩出三枚透骨钉射向兽群,众人看见为首的畜生脊背上凸起的骨刺里,竟插着半截安西军的断箭!
“戳粪门!”闻讯赶来的疤脸妇人抡起剁骨刀劈在兽尾,刀刃却被鳞甲缝里渗出的黏液黏住。一头幼兽突然翻身亮出肚皮,白惨惨的腹甲上赫然显现出莫名的符纹。
陈二爷突然暴喝一声,铁钎捅穿幼兽咽喉。腥臭黏液喷了陆缘生满脸,苏黎户趁机扯开粮袋,陈年粟米混着冰碎泼向兽群。破山兽们突然人立而起,腹甲裂开菊花状的肉口,把黍米连带着冰碴子全吞了进去。
“它们在屯冬粮!”守夜人刚吼完就被兽尾扫飞。疤脸妇人剁骨刀卡在鳞甲缝里,整个人被兽尾卷着砸向冰墙。千钧一发之际,陈二爷突然斩出一钎打在兽眼上,破山兽发出婴儿啼哭般的惨叫,鳞甲缝隙里“滋滋”冒出裹着冰粒的黏液。
地窖深处传来冰层断裂的脆响,二十多头破山兽齐刷刷调头扑向冰窖深处,那里不知何时裂开丈宽的冰渊,众人追着兽群冲到冰渊边缘,“粪门朝东!”疤脸妇人踹开地窖门,里面的黍米袋上赫然留着碗口大的爪印,爪缝里粘着冰晶裹的粪球,细看竟混着去年秋收的麦壳。陈二爷用铁钎戳破冰墙裂缝,七八片巴掌大的鳞甲簌簌掉落,地窖三层的惨状让众人倒吸凉气。三指厚的冰墙上裂开犬牙交错的窟窿,破山兽油亮的背脊在窟窿间时隐时现。最骇人的是东墙根,整面冰壁被啃成蜂窝状,冻硬的黍米粒嵌在冰孔里,像极了虫蛀的麦饼。
“这些天杀的!”苏黎户抓起把黍米按在冰碴上,米粒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黑霉变。陆缘生突然被陈二爷揪住后领,老汉的独眼里泛着凶光:“小崽子快出去!”
破山兽的攻势来得猝不及防,那头最壮的畜生突然从冰孔探出脑袋,白惨惨的腹甲裂开菊花状口器,喷出裹着冰碴的黍米雨,陈二爷的铁钎刚钉穿首领眼眶,畜生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哀嚎,兽群顿时像得了令,叼着黍米袋残片往冰缝深处钻。
地窖三层轰然塌陷,众人滚落在黍米堆里时,看见破山兽新钻的冰道正在急速封冻。陈二爷暴喝着掷出铁钎,铁器撞在冰封的兽群尾椎上,炸开蓝莹莹的磷火,火光里清晰映出冰层夹缝,那些被叼走的粮袋正卡在蜂窝状冰孔里,每袋黍米都混着冰晶碎屑。
“半窖粮!”守窖人的哀嚎在冰窖里回荡。疤脸妇人扒开冰碴,黍米堆下的冻土竟布满爪痕犁沟,破山兽早把底层粮食拖进冰缝,只在表层留了层薄米充作诱饵。最瘆人的是西墙角,整面冰壁被啃出虫蛀般的孔洞,冻硬的黍米粒嵌在冰孔里,像极了被舔净馅料的空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