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二爷蹲在铁匠棚里打磨箭簇,青铜碎屑正顺着石缝往地底渗,老汉半眯眼紧贴着发红的铁器,淬火的冰水泼上去的瞬间,箭簇纹路里竟浮出半截狼形血丝。“跛脚崽!”他暴喝一声,铁钳夹着箭尾捅进粮垛,“把这支泡过狼胎血的箭埋到寨门东南角嘎,猎队出寨前见不得阴魂!”
陆缘生缩在铁匠棚西角缠兽筋,指尖被带倒刺的青铜弩槽刮得血肉模糊。苏黎户冷不丁从背后甩来块冻硬的雪狼肉,男人阴恻恻地笑,“阿嚜,小雀儿还会啄弩机?”
陆缘生瞥见他手里的青铜刀,“你们就用这种武器杀狼?”苏黎户撇了撇嘴道:“阿啐!老子拿整扇狼排换的宝刀,你个青尻子懂个卵!”
寨头余粮遭瘟兽啃得见底,要挨过这冬时,少不得要组织捕猎队上山讨食,偏生雪封山道险得很,陈二爷没打算带太多人去。
天刚擦亮,十二人的猎队已踩着齐膝深的积雪钻进老林子。陈二爷走在最前头,鹿皮靴碾过冰壳时发出细碎的爆裂声。他忽然蹲下身,枯树枝般的食指在雪地上画了个圈:“三趾冰麂,卯时刚过。”雪窝里几点黑褐的粪球还冒着热气,周遭松针有被啃噬的新茬。
“栓子,布绊索。”老汉嗓音压得极低。
后头蹿出个精瘦青年,腰间兽皮囊里抖出几根浸过松脂的牛筋绳。他手脚麻利地在两棵冷杉间架起绊索,又抓了把雪搓掉手汗:“二爷,东头雪坡有蹄印岔道,怕是得放饵。”
陈二爷从怀里掏出个桦树皮筒,倒出块冻硬的野猪油。油块刚沾地,苏黎户突然按住他手腕:“且慢。”这裹着狼皮大氅的汉子俯身嗅了嗅,指尖挑起片粘在雪里的灰毛,“是雪狼的尿骚,这群畜生最会截胡。”
猎队里响起几声粗重的喘息。苏黎户握紧弩弓,这把好弓可是少有的军中制品,感觉掌心黏糊糊的,出发前抹的鹿脂正被体温化开,他看见疤脸妇人解下背篓,取出三块用狼毛缠着的桦树皮,轻轻搁在绊索下风口。
“狼毛引狼,麂子闻着这味儿反而发怵。”妇人说着往后退,鹿皮靴故意在雪地上拖出凌乱痕迹。陈二爷赞许地点头,双眼却始终盯着西侧山梁,那里有团被风吹散的雪雾,隐约露出半截枯树桩。
猎队散成月牙阵潜伏时,苏黎户被安排在东南角的雪窝里,他把弩弓横搁在挖空的雪洞沿上,又抓了把雪盖住发亮的弓臂,寒风卷着雪粒子往领口钻,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响,混着远处冰河开裂的闷响。
“咯吱——”
西北方突然传来枝桠折断声。陈二爷的骨哨在喉间发出声短促的鸟鸣,猎队所有人瞬间绷紧脊背,苏黎户眯起眼,看见百米外的桦树林里晃出团灰影,尖耳朵上积着雪,正是头壮硕的雄麂。
那畜生前蹄忽然悬空,湿漉漉的鼻头急促翕动。苏黎户悄无声息地抬起长弩,陈二爷却猛地按住弩身,眼睛盯着雄麂后方晃动的树影,看到三头雪狼正贴着雪坡匍匐逼近。
“收月阵。”陈二爷从牙缝里挤出命令。栓子立刻扯动藏在雪里的麻绳,预先架在树梢的雪团轰然砸落,受惊的雄麂猛蹿向绊索方向,狼群却突然转向,直扑猎队布下的狼毛陷阱。
苏黎户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当领头的公狼咬住桦树皮瞬间,疤脸妇人猛地拉动手边藤蔓,埋在雪下的二十斤冰坨弹起,精准砸中狼腰,陈二爷的猎刀就在这时脱手飞出,刀背狠狠磕在冰麂后腿关节。
雪雾腾起时,猎队如一张突然收紧的网。栓子的绊索缠住冰麂前蹄,苏黎户的弩箭钉进雪地截断狼群退路。当疤脸妇人终于将猎叉捅进冰麂咽喉时,温热的血喷在雪地上,顷刻凝成颗颗红玛瑙似的冰珠。
“收刀!”陈二爷喝住要剥皮的青年,独眼盯着山梁上盘旋的秃鹫,“血腥味飘不出半里就得折返。”他甩出绳套捆住猎物四肢,转头却见苏黎户正用狼毛蘸血,在桦树皮上画诡谲的符咒。
疤脸妇人忽然轻笑:“够十户人家吃三天。”她弯腰割了把染血的雪塞进皮囊,“回寨把这血雪化开,能医冻疮。”
猎队拖着猎物钻出老林子时,日头已西斜。苏黎户回头望,他们布陷阱的雪地上,狼群正在撕咬那块浸满狼血的桦树皮。陈二爷的鹿皮靴碾过冰河裂痕时,西北风卷来的狼嗥震得雪松簌簌落冰晶,老汉老眼充血,甩出用野猪鬃编成的绊索,十二猎户瞬间背贴冰崖。
头狼王立在断崖最高处,前爪残留着兽夹伤痕,身周二十余对绿莹莹的眼珠。这畜生肩高近四尺,左耳缺了半块豁口。狼群分三股包抄,幼狼踩着老狼脊背跃过冰沟,利爪刮擦冰面的声响如同百把钢锉齐鸣,在峡谷中激荡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回音。
霜花寨的晨雾还未散尽,陆缘生扶着斑驳的木栏打了个寒颤。彻夜未眠的困意如同附骨之疽,太阳穴突突跳动的疼痛里混杂着十四年未曾消散的耳鸣,那是灵魂与躯体未能完全融合的后遗症。他望着自己指节发白的手掌,晨曦在掌纹间凝成细碎的霜晶,就像昨夜梦中那个破碎的虫洞,明明近在咫尺,却在触碰的瞬间化作万点寒星。
寨墙上的霜花纹饰早已褪成青灰色,几柄生锈的钩镰枪歪斜地倚在箭垛间。这座由前朝哨所改建的寨子不过三进院落,石阶缝隙里滋生的苔藓却已漫过三代守将的姓名。陆缘生绕着外围走了一圈,皮靴碾碎薄冰时发出的脆响惊起几只寒鸦,它们扑棱棱飞向东南方的山脊,那里矗立着半截坍塌的烽火台,焦黑的梁木支棱在晨光里,像极了某种远古巨兽的残骸。
“连穿越者都分三六九等么?”他对着掌心呵了口白气,喉间的苦涩比寨墙上的陈年硝石更呛人。那些话本里的天选之子带着系统空间叱咤风云时,自己正蜷缩在襁褓里忍受着魂体撕裂的剧痛;当别家穿越者靠着预知历史搅弄风云,他却在每个朔月之夜被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记忆碎片反复凌迟,仿佛被上天丢到这个世上自生自灭。
他四处转了一番,这霜花寨并不大,原是一处旧的哨所,此时寨中升起数道炊烟,十余户僚人将竹楼悬在峭壁东侧,窗棂上晒着的蓝靛布浸透瘴气,被朔风扯成招魂幡的模样;数十户山越遗民栖身烽燧旧址,他们用断矛在夯土墙上凿出蜂窝似的洞窟,每个窟窿里都蜷着七八个混血的孩童,还有北边一批躲避藤甲兵追杀的苗民拖来半副生锈的青铜悬棺,这座寨子五种不同语言的人在这里扎下了根。
天未大亮,头戴银雀簪的侗家女已背着竹篓攀上危崖,她们腰间弯刀剐蹭青石的声响,惊醒了檐角挂着的一串串骨铃,那是用流寇的指骨串成的警戒网。寨墙下传来窸窣声,几个佝偻的僰人老者正往裂缝里填塞苔藓与树胶,青苔在榫卯接缝处开出细碎的花。
“阿帕!”混着苗腔的童音突然炸响,裹着兽皮的孩童从悬棺改制的谷仓顶探出头。十指黢黑的老铁匠韩八爷立刻敲响铜钲,二百余人如同蚁群涌向寨心,瘸腿的寨老正在分派晨食:三指宽的熏鼠肉要给巡夜的弓手,掺着蕨根的糙饼留给掘井的壮丁,至于妇孺们捧着的陶碗里,浮着几片从箭镞刮下来的铜绿,那是防止瘴毒入髓的土方。
冷阳堪堪爬上雪松梢头,十一道歪斜的人影撞碎了霜花寨的晨雾。苏黎户左肩扛着陈二爷半副身子,右手攥紧的弩弓已凝满血冰碴,每走半步,老猎户脖颈渗出的热血就顺着藤甲缝隙滴落,在积雪里绽开朵朵红珊瑚。那狼王的獠牙到底咬穿了三层野猪皮护颈,碎骨渣子混着冰碴卡在伤口里,随呼吸发出风箱漏气般的嘶响。
寨墙上的僚人最先敲响铜钲。三短两长的示警声里,正在夯土墙缝隙塞苔藓的僰人老者突然直起腰,枯手抓起半块青铜箭镞猛敲悬棺板,原本蜷在烽燧洞窟里的混血孩童们,此刻像受惊的雪兔般窜出,赤脚在冰面上踏出凌乱的血印。
“让道!”苏黎户暴喝声惊飞了檐角骨铃。抬架是用四杆猎叉临时捆扎的,陈二爷腰间的绳套还缠着半截狼尾,随着颠簸在雪地拖出蜿蜒墨痕。当苗巫医掀开浸透的狼皮大氅,围观众人齐齐倒吸凉气,老猎户锁骨下方赫然印着五道紫黑爪痕,瘸腿寨老扫过陈二爷伤口,突然扯下颈间兽齿项链按在伤处:“雪狼王的怨咒哩!”项链坠着的狼牙瞬间变得滚烫,滋滋灼烧着腐肉。三个苗女立刻架起药炉,将冻成冰坨的熊胆汁搁在炭火上烤,焦糊味混着血腥气漫过整个寨子。
“狼王今晚会来…”陈二爷咳喘起来,混着血沫子呜咽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