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地宫的入口在钦天监正殿的青铜卦盘下。

陈平安踩着厚厚的积雪，抬头望向那座黑沉沉的宫殿。檐角垂下的冰棱如剑，在暮色中泛着冷光。他的右臂已经完全恢复，但掌心七颗星痣隐隐发烫，像七盏灯在血肉里燃烧。

温不语跟在后面，脸色苍白如纸。她的十二把小刀只剩最后一把，此刻正紧紧攥在手里。裴度没有来——少年匠师在九嶷山一战后彻底失明，现在正躺在听雨楼的废墟里，用最后的力气修补那面“烛阴镜”。

“监正不会等你。”温不语呼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霜，“蜃龙的精血只能维持三天。”

陈平安摸向腰间的青铜剑鞘——它现在只剩半截，断口处参差不齐，像被什么东西生生咬断的。

“我知道。”他轻声说，“所以今天必须了结。”

殿门无声滑开，露出向下的青铜阶梯。阶梯两侧立着九盏长明灯，灯焰凝固如琥珀，每盏灯芯里都封着一点猩红——是人的指尖血。

陈平安刚踏第一步，灯焰突然活了。

九道火线顺着阶梯蔓延，在地宫深处勾勒出一扇门的轮廓——

青铜门。

和九嶷山洞穴里的一模一样。门后是口井。

不是水井，而是直径九丈的竖井，井壁嵌满青铜镜。陈平安低头望去，井底悬着九具青铜棺，排列成北斗九星阵（注：北斗七星加左辅右弼）。

“你来了。”

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陈平安猛然回头，看见井沿上坐着个戴青铜面具的人——面具只遮住上半张脸，露出的嘴唇苍白如死尸。

“监正？”温不语的小刀已出手。

刀尖刺入面具人眉心，却像扎进空气般毫无阻碍。那人轻笑一声，抬手摘下面具——

是瞎子。

但又不是。

他的眼窝里没有青铜珠，而是两颗活人的眼球，瞳孔深处跳动着青色火焰。

“你以为在九嶷山杀的是我？”瞎子——或者说监正——摇了摇头，“那只是具皮囊。”

他指向井底：“就像他们。”

陈平安顺着方向看去，呼吸骤停——

九具棺材的棺盖不知何时滑开了，每具棺材里都躺着个“齐玄帧”。

有的瘸腿，有的独臂，有的心口插着玉剑……

全是分身。一炁化三清》的至高境界。”监正踏空而行，如履平地，“斩三尸，炼九魄。”

他每走一步，井底就有一具“齐玄帧”睁开眼睛。

“你师父是我最得意的弟子。”监正停在第七口棺前，抚摸棺中人的白发，“可惜他太固执，非要逆天改命。”

陈平安的右臂突然不受控制地抬起，掌心七颗星痣迸发刺目金光。监正眯起眼：“哦？七星认主了？”

温不语突然惨叫。

她的身体正在融化，像蜡像般扭曲变形——井壁青铜镜映出的不是她的倒影，而是某种多足怪物。

“赊刀人本相。”监正叹息，“可惜了这副好皮囊。”

陈平安的剑鞘突然飞向井底，精准插入第七口棺的缝隙。棺中“齐玄帧”猛地坐起，浑浊的眼球转向陈平安：

“剑……鞘……”

是茶棚说书人的声音。真正的决战在镜中展开。

监正一挥手，九具棺材里的“齐玄帧”同时跃出，每个人掌心都亮着星图。陈平安被逼入井壁一角，后背贴上冰冷的青铜镜——

镜面如水波纹荡漾，他跌进了另一个空间。

这里没有井，没有棺材，只有无尽的雪原。监正站在三丈外，手中托着盏青铜灯，灯焰里蜷缩着条小蛇——蜃龙的微缩版。

“你以为我要长生？”监正轻笑，“我要的是‘重置’。”

灯焰暴涨，映出无数画面：

三百年前，大胤开国皇帝用龙雀剑斩蜃龙，实则被龙魂反噬。

历代监正都是皇帝的容器。

齐玄帧发现真相后，不惜自毁修为，将龙雀剑魂封入山村少年体内——因为“癸水命格”是唯一能骗过龙魂的容器。

“现在。”监正伸手抓向陈平安心口，“该物归原主了。”

陈平安的右臂突然自主挥拳，七颗星痣脱离皮肉，化作七柄小剑刺向监正！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

黎明时分，温不语在井边找到了陈平安。

少年倚着半截剑鞘，右臂皮肤布满裂纹，像干涸的河床。井底的九具棺材全部碎裂，青铜镜面蒙着层冰霜。

“监正呢？”温不语声音嘶哑。

陈平安抬起完好的左手，掌心托着盏熄灭的青铜灯：“死了。”

“齐玄帧……”

“也死了。”陈平安望向雪原尽头升起的朝阳，“真正的死了。”

温不语突然发现，陈平安的瞳孔变了——

左眼如常，右眼的黑眼珠里却浮着七颗星点，排列成北斗形状。

远处传来钟声。

皇城苏醒了，新的一天开始，没人知道地宫里发生过什么。

陈平安慢慢站起身，将断鞘插回腰间。

鞘口的裂痕处，新生出一截青铜，质地如龙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