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五年,秋分。
周阿水攥着给老娘抓药的银元,走在青石板路上。街角的煤油灯忽明忽暗,他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摩擦声——转头望去,巷口立着个穿黑色对襟褂的人影,宽檐帽压得极低,手里提着个四四方方的木匣子。
“借问......”
他话音未落,黑影突然转身。周阿水看见那人袖口露出的皮肤呈青紫色,指节上缠着渗血的布条,布条缝隙里隐约可见鳞片状的凸起。更诡异的是,木匣子边角挂着的不是铜锁,而是根婴儿脐带,脐带末端还系着枚生了绿锈的铜钱。
当他下意识摸向自己腰间的铜钱时,黑影已消失无踪。巷子里的风卷起张黄纸,上面用朱砂写着:寅时三刻,勿回头。
“那是‘走阴货’的夜行人。”
药铺王掌柜听完直皱眉,往药罐里多撒了把朱砂,“三年前镇上来了个奇人,专在凌晨卖‘阴物’——有能让人看见亡者的水镜,有能止住血崩的尸衣,还有......”
老人突然噤声,往窗外瞥了眼。周阿水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对街布庄的二楼窗帘动了动,露出半张涂着厚粉的脸,那女人的嘴唇裂成三瓣,像极了传说中吃阴物的“三嘴婆”。
子时回家路上,周阿水特意绕开那条巷子。可当他经过城隍庙时,又看见了那个黑影。这次对方站在灯笼下,宽檐帽被风吹落——那是张没有五官的脸,平滑的面皮上只有七个血洞,分别渗出黑、红、白三色液体。
木匣子“咣当”落地,周阿水看见匣子缝隙里掉出片指甲,上面刻着“周”字。他想起今早给老娘梳头时,在枕头下发现的那根断发,发尾缠着的,正是和黑影布条上相同的鳞片。
寅时三刻,周阿水被叩门声惊醒。
门外站着穿黑色褂子的人影,这次他看清了:所谓“鳞片”竟是尸斑,而七个血洞分别是双眼、鼻孔、耳洞和嘴巴。黑影递来木匣子,开口时,喉间发出气泡破裂的声音:“你娘要的......到了。”
木匣子里躺着件红嫁衣,衣领处绣着的不是花鸟,而是密密麻麻的符咒。周阿水想起老娘昏迷时总念叨“要给阿弟娶亲”,可他亲弟弟早在五年前就夭折了,死时穿的正是件红寿衣。
“穿上它,你弟就能回来看娘。”
黑影抬手,尸斑蔓延的手指抚过嫁衣。周阿水注意到他袖口露出的手腕上,刻着和城隍庙地砖相同的回字纹——那是上个月暴雨冲开的阴井盖,底下漂着的全是穿黑衣的无面尸体。
当嫁衣触到皮肤的瞬间,他听见老娘的房间传来笑声。推开门时,看见老娘正对着镜子梳头,她满头白发已变成乌亮的青丝,而床单上散落着的,是和黑影身上相同的鳞片。
“阿水啊,你弟等这一天等了好久。”
老娘转头,脸上涂着厚厚的铅粉,嘴唇裂成三瓣——她竟变成了布庄二楼的三嘴婆!周阿水想跑,却发现双脚已陷入地板,青石板下伸出无数只手,每只手上都缠着婴儿脐带,脐带末端的铜钱上刻着他的生辰八字。
黑影走进房间,摘下帽子,七孔流血的脸对着老娘微笑:“嫂子,当年你用‘换命鳞’替阿弟挡灾,现在该把命还回来了。”
周阿水猛然想起,弟弟夭折那晚,老娘曾抱着具黑鱼尸体痛哭,说“用鱼命换儿命”。原来那不是迷信,而是用邪术将弟弟的魂魄封在黑鱼体内,代价是老娘要每隔五年向“走阴货”的人供奉活魂。
地板下传来鱼鳍拍水的声音,周阿水看见无数黑鱼从阴井盖游出,每条鱼的鳞片上都映着他的倒影。三嘴婆张开血盆大口,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鱼钩,而黑影打开的木匣子里,躺着的正是五年前本该死去的自己。
当鱼钩刺入咽喉的瞬间,周阿水终于看清了真相。
所谓“走阴货”的人,不过是被邪术困在寅时的活死人,他们用阴物勾住活人魂魄,再将魂魄炼成鳞片,用来维持自己残缺的身体。而他的弟弟,早已在换命那晚化作黑鱼,用每片鱼鳞记录着周家的罪孽。
“下一个五年,该你去卖阴物了。”
黑影将红嫁衣披在周阿水身上,他看见自己的手正在变成青紫色,指节长出新的鳞片。老娘的脸恢复成老态,却从怀里掏出把鱼钩,钩尖上挂着的,是他刚抓的药——每味药材里都掺着黑鱼的骨灰。
城隍庙的晨钟响起时,周阿水站在了巷口。他戴着宽檐帽,提着木匣子,听着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当有人开口询问时,他转身,露出七孔流血的脸,用气泡破裂的声音说:“要换命吗?我这有刚剥的鳞片,还有......你亲人才刚剪下的头发。”
青石板上,他的脚印逐渐变成鱼鳞的形状。远处的布庄二楼,三嘴婆正在给新的“商品”梳头,而楼下的药铺里,王掌柜正往新药罐里撒着新鲜的鳞片——那是今早刚从“夜行人”身上刮下来的。
从此,青禾镇的寅时永远徘徊着穿黑衣的人影,他们提着木匣子,用亲人的阴物勾住过路人的魂。而每个接过木匣子的人,都会在五年后成为新的黑影,在黎明前的黑暗里,继续着永远不会结束的阴物交易。
凌晨两点,周阿水听见黄包车的铜铃声。
戴瓜皮帽的车夫停在巷口,车篷里渗出黑色液体:“小哥要去哪?我这车载过最体面的客人......”男人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金牙,可牙龈上却爬满鱼鳞状的溃烂,“三年前布庄小姐投井那晚,就是我拉着她的棺材走的夜路。”
黑影攥紧木匣子,感觉鳞片在袖底蠕动。他看见车篷布上绣着的不是花纹,而是密密麻麻的“奠”字,每个字里都嵌着指甲盖大小的镜片——那是从“水镜”阴物上敲下来的碎片,每片都能映出死者最后一眼看见的画面。
“去城隍庙......”
话未说完,车夫突然暴喝:“坐稳了!”黄包车猛地窜出,周阿水看见车轮碾过的地方,竟长出了水草。车篷里的液体滴在他手背上,瞬间化作鳞片,鳞片表面映出布庄小姐投井的画面——她身后站着的,正是戴着宽檐帽的黑影。
寅时一刻,城隍庙的阴影里多出堆新坟。
周阿水摸着木匣上的铜锁,发现锁孔里塞着缕白发,发根缠着的鳞片上用血写着“救”字。他想起昨晚给老娘换药时,老人后颈新长出的鳞片也有相同的字迹,只是“救”字周围爬满了驱虫。
“别碰那锁!”
卖报童突然从树后跳出,少年的围巾里掉出半片鱼鳞,“上个月我爹接过这样的匣子,现在他的鳞片已经长到心口了......”男孩掀开衣袖,肘部果然有青紫色的鳞斑,斑痕形状像极了木匣子的轮廓。
远处传来梆子声,更夫提着灯笼走过,灯笼上印着的“平安”二字已褪成血红色。周阿水注意到,更夫腰间挂着的不是铜锣,而是个用婴儿骸骨拼成的拨浪鼓,每粒骨头上都刻着“寅时”的字样。
当黑影出现在鬼市入口时,晨雾里已摆开百余个摊位。
卖“还魂香”的瞎子用死人指骨敲着竹板:“一炷香换一日阳寿,童叟无欺......”他面前的铜盆里泡着的不是香灰,而是新鲜的人眼,每只眼瞳都映着买主的倒影。卖“驻颜粉”的女人涂着三寸厚的铅粉,粉盒里装的是磨成细粉的尸皮,轻轻一抹就能盖住新长的鳞片。
周阿水路过“代客哭丧”的摊位时,听见里面传来老娘的哭声。掀开帘子的瞬间,他瞳孔骤缩——七个穿红嫁衣的女人并排坐着,每个女人的后颈都插着鱼钩,鱼钩上挂着的,是他这五年里写给老娘的每封家书。
“阿水啊,你什么时候带弟弟回家?”
老娘的声音从最深处传来,周阿水看见她坐在镜子前,正在往鳞片上涂铅粉。镜中倒影里,老人的脸已变成三嘴婆的模样,而她手里的梳子,是用黑鱼的脊骨磨成的。
鬼市尽头的棺材铺前,掌柜正在给新棺上漆。
“这是给布庄小姐备的‘还魂棺’,”男人用骨刷蘸着红漆,漆桶里浮着的不是颜料,而是血水,“她要借新尸还魂,就得用亲人的鳞片当钉子。”
周阿水看见棺材钉上缠着的正是车夫车篷里的水草,而棺材板上刻着的回字纹,和城隍庙地砖、黑影手腕上的印记完全一致。
更夫的梆子声突然变成了木鱼响,百余个黑影同时转头,他们宽檐帽下的七孔正在渗出不同颜色的液体。周阿水感觉有鱼钩勾住了他的脚踝,低头望去,青石板的缝隙里伸出无数只手,每只手上的鳞片都在拼接成同一个画面——五年前那个暴雨夜,老娘抱着黑鱼冲进城隍庙,而庙门后的阴影里,站着的正是棺材铺掌柜。
当第一缕晨光染红鬼市时,周阿水终于揭开了木匣的铜锁。
里面躺着的不是红嫁衣,而是具婴儿骸骨,骸骨的肚脐上插着枚铜钱,铜钱背面刻着“周”字族徽。他猛然想起,弟弟夭折时不足月,根本不可能穿红寿衣——原来老娘用邪术将弟弟的魂魄分成了两半,一半封在黑鱼里,另一半炼成了“换命鳞”。
“你终于明白了。”
三嘴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撕裂铅粉覆盖的面皮,露出底下布满鳞片的脸,“当年你爹用阴物害死我全家,现在该你们周家还债了。”
周阿水看见她手里提着的,正是五年前本该属于自己的断手,断手的指节间,还夹着那封没来得及寄出的家书。
晨钟响起的瞬间,所有黑影化作鳞片四散。周阿水跪在城隍庙前,看见老娘的身影从雾中走来,她的每一步都留下鱼鳞状的血印,而她怀里抱着的,是那条即将干涸的黑鱼——鱼眼里映着的,正是他此刻戴着宽檐帽的模样。
从此,青禾镇的寅时多了句新的童谣:寅时鬼,卯时人,黑影匣子装魂灵,鳞片换得亲人笑,却把心肝喂鱼群......
而周阿水的木匣子里,开始装着新的阴物——那是从每个接过匣子的人身上刮下的鳞片,每片鳞片上,都渐渐浮现出下一个猎物的生辰八字。
卯时三刻,周阿水摸进老娘的樟木箱。
底部压着的黄绸账本泛着霉味,1910年那页用朱砂圈着“布庄灭门案”,字迹下方粘着带血的鳞片——正是三嘴婆脸上的那种。他颤抖着翻开下页,看见父亲的笔迹:用黑鱼魂换长子命,需每五年献祭活魂,以鳞养鳞,以魂固魂。
“阿水啊,你在找这个?”
老娘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她的脸已完全被鳞片覆盖,七孔流出的黑血在鳞片间汇成小溪。老人举起黑鱼骨梳,梳齿间卡着的不是头发,而是半片指甲,上面刻着“布”字——那是布庄小姐的名字。
窗外传来黄包车的铜铃响,周阿水看见车夫摘下瓜皮帽,露出的不是脑袋,而是个鱼头,鱼鳃开合间吐出纸钱:“周家少爷,该去见你爹了。”
他这才注意到,车夫的金牙是用弟弟的乳牙磨成的,而那些“水镜”碎片里,映着的全是父亲用阴物害人的场景。
鳞片从周阿水的脚踝开始蔓延,每片鳞甲下都传来蚂蚁啃噬的剧痛。
他躲进城隍庙的供桌下,看见地砖的回字纹里渗出鱼油,油面上浮着父亲的残魂——那是个没有下半身的男人,腰部以下全是鱼鳞,正用带钩的脊椎骨勾住老娘的脚踝。
“当年布庄老爷识破我的换命术,”父亲的残魂开口,脊椎骨发出“咔咔”轻响,“我只好让你娘去勾引他,再用‘三嘴婆’的邪术毁了他全家......”
周阿水猛然想起,老娘年轻时总戴着遮住嘴唇的纱巾,原来早在那时,她就已经被种下了邪术的种子。
更夫走进城隍庙,拨浪鼓里掉出的不是骸骨,而是弟弟的半颗心脏,心脏上缠着的脐带连着老娘的鳞片:“寅时已过,该给新的夜行人腾地方了。”
当鳞片覆盖到胸口时,周阿水终于抓起了镇魂铃——那是他从鬼市偷来的阴物,铃身刻着的不是符咒,而是布庄小姐的绝笔血书。
“你们以为用亲情就能困住我?”他挥铃砸向父亲的残魂,银铃声中,鳞片纷纷剥落,露出底下被鱼钩贯穿的真实身体,“五年前我就该病死,现在不过是你们养的活死人!”
老娘的鳞片开始燃烧,她哭号着扑向儿子,却被血书的光芒逼退:“阿水,你弟弟还在等......”
话未说完,她的身体崩解成无数鳞片,每片鳞片上都映着布庄灭门那晚的惨状——父亲用鱼钩剖开布庄老爷的肚子,老娘则用黑鱼骨梳刺进了布庄小姐的咽喉。
城隍庙的穹顶裂开,月光与晨光在鳞片上相撞,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啸。周阿水看见弟弟的魂魄从黑鱼体内溢出,那是个没有肚脐的男童,他的胸口插着父亲的脊椎骨钩,正用空洞的眼窝望着自己。
“哥,我们一起解脱吧。”
弟弟的声音混着鱼鳍拍水声,他抬手拔出脊椎骨钩,鳞片组成的锁链同时断裂。周阿水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肚脐脱落,低头看去,竟是五年前就该死去的自己,正蜷缩在鳞片堆里,手里攥着那枚刻着“周”字的铜钱。
黄包车夫、三嘴婆、更夫的残魂同时消散,化作灰烬洒在城隍庙的地砖上。当第一缕阳光彻底照亮青禾镇时,周阿水发现自己躺在乱葬岗的枯井旁,手里抓着的不是木匣子,而是弟弟的骨灰罐,罐底刻着的,正是布庄小姐的闺名。
三个月后,青禾镇来了新的外乡人。
穿黑色对襟褂的男人提着木匣子,站在当年的巷口。他宽檐帽下的脸光滑如纸,七孔处隐约有鳞片蠕动。当有人询问匣中何物时,他转身,露出背后缝着的红嫁衣,用气泡破裂的声音说:“是能让亲人回来的鳞片,只要你用自己的命来换......”
而在乱葬岗的深处,周阿水的尸体正躺在枯井里,他的肚脐上插着那枚铜钱,鳞片从伤口开始蔓延,渐渐覆盖了整个身体。在他闭合的眼皮上,鳞片拼成了最后两个字——解脱,却又在月光下逐渐扭曲,变成了新的“周”字族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