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清思殿,裴敬棠换上赤红缺胯袍,腰束蹀躞带,脚穿高筒革靴,执鞭在手,长身玉立。
那一身气度,堪称绝代!
比赛还未开始,他先跨上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入场驰骋起来。
碎金般的晨曦洋洋洒洒落下,照得年轻的帝王风姿绰约,如一抹流动的朝霞,在人间戏耍。
他经过场边时,从一旁观的球使手中夺过球杆,双腿控着力道夹击马腹——
登时!
马儿扬起前蹄,对天长嘶一声。
前蹄落地,迅猛狂奔!
苏觉和杜尹章都急得不约而同唤了声‘陛下’,唯有秦栀淡然注视。
只见马背上的男子紧握缰绳,绷紧腰腹,一张宽大的背轻微弓起,整个人在摇晃的马背上纹丝不动,深眸专注的盯着想要将他甩落的骏马。
却是一脸志在必得。
那马儿够烈,几番试探也知道今日算是遇到狠角色了,不再与他造次,遵从他的心思,笔直朝着遗留在场中的一颗马球而去。
当一人一马及近,裴敬棠压身侧腰,长臂一展,抡出一道漂亮的半弧!
砰——声闷响,马球离地,凌空飞进窄小的球门。
“陛下英武!!!”
苏觉带头喝彩,马场上众人跟随齐呼。
裴敬棠小试身手过后,来了兴致,看向候在场边的御用球队:“都进来吧!”
领头会意,将人马分为两队展开对战。
进入选皇家球队的都是神策军里的好手,且是家中多少与皇亲国戚沾点关系,深谙陪同君王打球的奥义。
起初大家是想到一处的,各自有所保留。
把陛下的脸打臭了,他们脖子上的脑袋恐怕也保不住。
哪知进场不足半柱香,陛下连进数球,对面被打急了,打得喝声爆起,尘沙飞扬,那球杆挥来舞去,几次险些伤及龙体。
“当心着点儿!”苏觉看得心惊肉跳,伸长了脖子喊话。
“不妨事的。”秦栀神情淡然的盯着场中,“陛下还未使出全力,再险峻的局势也能进球。”
苏觉沉思一想,皱巴巴的老脸随着笑容而舒展开:“是了是了,两军对弈时,陛下可是冲在前面,第一个斩杀西戎将领!”
秦栀翘了下嘴角,不可置否。
虽然她想说的与西征无甚关系。
言语间,裴敬棠又进一球。
苏觉忍不住感叹:“陛下在球场上都神勇至此,可想战场该是如何的英姿!杂家不能亲眼目睹,实乃此生之大憾!”
秦栀很轻、很平和的说:“相信我,您不会想去战场的,太残酷了。哪怕打了胜仗的人是他……”
场上欢呼声掩盖了她的话语声,苏觉只淡淡望了她一眼,神情间有一瞬的晦暗。
秦栀感觉得到他的复杂视线,并不在意他是否真的听见。
金锣敲响,比赛结束,裴敬棠赢得毫无悬念。
他按照礼节骑马绕场三周,绕到最后一周,来到秦栀跟前,倏的向她抛来一物:“接着!”
秦栀思绪半飞,听到男子洪亮的声音,匆匆回神,双手将那一抹绛紫接住!
不等她细看,裴敬棠调转马头,转对司裁道:“再开一局!此回,朕去对面。”
说着就跑进场中,和刚才被他打得灰头土脸的成了一队。
秦栀低头看着捧在手里的花,丝状的,像两把折扇打开了合拢在一起。
与寻常的花比起来,好看得甚是别致。
味道也颇为淡雅,不似它外形那般馥郁招摇。
“这是绒花树的花,又名夜合合,有‘化解矛盾,增进感情’之意。”苏觉指着对面那独独的一颗树,“陛下专程为秦娘子摘来的。”
秦栀唇瓣扬笑,低头掩去的是眼角眉梢里,不想与人察觉的神伤。
苏觉再问:“现在可还觉得谁打胜仗都一样?”
他是老了,耳力却很好,从不会听漏、听错身边的一句话。
秦栀愣了一下,笑道:“这是两回事,不过——”
她复又向马场里看去。
马蹄蛮横的扬踩起阵阵黄沙,愈盛的阳光落下,晃得人不能完全睁开眼。
秦栀不费吹灰之力,一眼寻到数人难以围困的裴敬棠。
他身姿利落,烈阳如铠甲加身,金芒万丈,异常夺目!
周旋迂回间,他带球脱困,孑然一身的奔着对面的球门而去。
可是,只要见过他在草原上奔腾的洒脱英姿,便不会觉得眼前的他有多惊艳了。
那一刻你会相信,这天地,这人世间,他都去得,闯得!
无畏,更无所惧。
而不是像眼前这般,心甘情愿的做被困在皇宫里的天下之主。
今晨,秦栀和膳徒们一起做蛇缠兔时,觉着那道面塑似极了她与裴敬棠。
连日的平和相处,不过是彼此明面上的按捺克制,试探都藏在暗中。
他心中的怀疑从未打消,所以派暗卫加以监视。
她对他逢场作戏、迎合讨好,只为伺机而逃。
他和她,皆心知肚明。
……
三场马球,神策营的天之骄子们齐齐臣服于真龙膝下。
午膳在太液池边享用,而后裴敬棠要了只小舟,牵着畏水的秦栀上去。
苏觉想跟,只得一句‘靠近者杀无赦’。
本就不多的几个人只好愣愣傻傻的站在岸边,眼看着陛下和秦娘子远去。
裴敬棠许久没有这般大动,着实有些乏,他将小舟划到岸边葱郁的垂柳下,往后仰倒,双手交叠在脑后,合上凤眸。
“朕睡会儿,你……自便罢。”
秦栀气结。
她小时候溺过水,能踩底的河都不愿靠近,别说这深不见底的湖水了。
小舟虽是靠着岸边,但岸边被垂柳遮挡,无法确定哪部分是水,哪部分是岸……她连站起来都不敢。
秦栀抱着双腿,无奈的蜷成一团,下巴抵在膝上,气恼得不住的瞪裴敬棠!
这人,将她拉上贼船就不管了,他倒是得了自在。
午后的湖上十分安宁,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斑驳点滴的落在男子身上,点缀了他舒展的长眉,高挺的鼻梁,还有那双形似薄情、张开总能口吐恶言的唇……
想想都觉得可恶!
然而此刻的他又是安宁的,不具备任何攻击性。
那一身赤红的袍子衬得他俊美非常,像个没有烦心事的纨绔。
每天最紧要的事是上哪儿消遣,从不担心银子不够用,更不需要为仕途奔波劳心,这辈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却也开心无虑的混耍过去了。
若真如此,该多好啊……
小舟随波轻晃,偶尔吹来一阵舒缓的风,舒缓了心神。
秦栀想着有的无的,不自觉的合上眼,脑袋一歪,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有声音从某处传来,伴着隐秘的哭啼声——
“我的名字已经进了选秀名册,听说还是第一个。不日户部就会送名册进宫,你若还记得当初对我的誓言,现在就去同你父亲说要娶我!我也会同我父亲母亲言明,此生非你不嫁,你可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