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一下,顾青山连家都没回,直接就被打包塞进了南下的马车。
车队轻车简从,除了他和几个门生,便是皇帝亲派的一百名禁军护卫。
马蹄声急,车轮滚滚,日夜兼程。
车厢里,几个年轻门生还处在一种亢奋的情绪中。
“老师荣升总督,总领三州,这是何等的圣眷!”
“待到了南方,我等定要为老师分忧,将那些贪官污吏一扫而空!”
“不错,新政推行,救民于水火,正在此时!”
顾青山靠在软垫上,闭着眼睛,听着他们叽叽喳喳。
他也在思考。
他在思考到了南方之后,第一份奏折该怎么写。
标题就叫《臣染沉疴恳请圣上另择贤能疏》。
内容要写得情真意切,声泪俱下。
最好能让皇帝看完,觉得不放他回京养老,都对不起天地祖宗。
一个门生凑过来,满脸崇拜。
“老师,您是不是已经在构思救灾的全盘方略了?”
顾青山睁开眼,看着他。
“是啊。”
(内心:我正在构思怎么能以最快的速度,最体面的方式,被就地免职。)
他又闭上了眼睛。
“为师在想,如何才能做到‘败而不乱,退而不耻’。”
那门生听了,肃然起敬,拿出小本子记下。
“‘败而不乱,退而不耻’……老师高见!是说我们即便面对再大的困难,局面再败坏,也要稳住阵脚,有条不紊地撤退,保全有生力量,对吗?”
顾青山眼皮动了动。
(内心:不,我的意思是,我搞砸了跑路的时候,姿势要优雅,不能太丢人。)
车队一路疾行,出了京畿地界,又行了数日,便进入了淮南境内。
车窗外的景色,开始变了。
官道两旁的绿意,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枯黄。
路边开始出现三三两两的人影。
那些人衣衫破烂,头发枯槁,扶着一根树枝当拐杖,朝着北边挪动。
一个门生掀开车帘,有些不忍。
“这些应当就是逃荒的灾民了。”
王翰,就是当初在平阳县差点拔剑的那个,皱起了眉头。
“情况似乎比京中奏报的要严重。”
马车继续前行。
三三两两的人影,变成了十几人一拨的队伍。
又往前走了半日,十几人的队伍汇聚成了上百人的洪流。
到了傍晚,官道上已经全是人了。
黑压压的人群,像灰色的蚂蚁,缓慢地,麻木地,蠕动着。
车队的速度被迫降了下来。
禁军护卫们拔出佩刀,在前方开路,将人群分开。
车厢里的门生们,再也说不出话了。
他们掀开车帘,看着窗外。
土地龟裂,巨大的口子遍布田野,仿佛大地张开的干渴的嘴。
河床裸露,一层干裂的淤泥上,翻着白肚的死鱼壳,密密麻麻。
路边的树,从底下到一人高的地方,树皮全被剥光了,露出光秃秃的白色树干。
一个孩子坐在路边,怀里抱着一块泥巴,小口小口地啃着。
那是观音土。
吃了,不饿,但会把人活活胀死。
一个老人走着走着,身子一晃,倒了下去。
他身边的人,看都没看一眼,绕过他的身体,继续往前走。
空气里,开始飘散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混杂着汗臭,尘土,还有腐烂的气息。
车队停了下来。
禁军统领来到车窗外,脸色凝重。
“大人,前方就是淮安城地界了。”
顾青山下了马车。
他站在官道上,放眼望去。
前方,是一座巨大的城池轮廓。
城池之外,是无边无际的,由灾民汇聚而成的海洋。
数不清的窝棚,用树枝和破布搭成,密密麻匝地铺满了城外的每一寸土地。
数万人聚集在这里,却听不到一点喧哗。
只有一种死气沉沉的寂静。
偶尔有几声婴儿的啼哭,微弱得像小猫的叫声,很快又消失不见。
顾青山沉默着,带着人走向城门。
城门紧闭,吊桥高高拉起。
城墙上,站满了手持长矛的兵丁,紧张地看着下方。
看到顾青山一行人的旗帜和禁军的服饰,城楼上起了一阵骚动。
过了许久,一架吊篮被放了下来。
顾青山和几个门生,被一个个拉上了城楼。
一踏上城墙,一股浓烈的尿骚味和腐臭味扑面而来。
城楼上的守军,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里满是惊恐。
一个门生忍不住,扶着墙垛干呕起来。
顾青山走到墙边,扶着冰冷的城砖,朝城外望去。
从高处看,城外那片巨大的难民营,景象更加触目惊心。
他看到一处窝棚边,两个人影蹲在地上。
他们面前,生着一小堆火。
两个人各自从怀里,取出一个用破布包裹的东西,交换了一下。
他们自始至终没有看对方的脸。
交换完成后,两人迅速转身,各自回了自己的窝棚。
其中一人走得急了,脚下被石块绊了一下,摔倒在地。
他怀里的那个布包滚了出去。
布包散开。
一只婴儿的小手,从里面掉了出来。
顾青山瞳孔骤然收缩。
他身边的门生,也看到了这一幕。
那个年轻的学子,脸瞬间变得惨白,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老师……”
他的声音在抖。
“那……那是……”
顾青山没有回答他。
他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城外那片人间地狱。
他脑子里那份准备好的,文采飞扬的辞职信,忽然变得模糊不清。
那些“败而不乱,退而不耻”的骚话,也卡在了喉咙里。
他第一次发现,有些景象,是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的。
有些现实,足以击碎任何理论。
淮安知府很快就来了。
他穿着一身不合体的官袍,帽子都是歪的,连滚带爬地跑到顾青山面前,跪了下去。
“下官……下官淮安知府刘承,拜见总督大人!”
他抱着顾青山的腿,嚎啕大哭。
“大人!您可算来了!您再不来,这淮安城就要完了啊!”
顾青山看着这个涕泪横流的知府。
“城中还有多少粮食?”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有些沙哑。
刘承哭声一滞,脸上露出绝望的神色。
“没了……一点都没了……”
“常平仓,早在半个月前,就被冲进来的流民抢光了。下官手底下那几百个衙役,连个响都听不见,就被人潮淹没了。”
“如今城里,一斗米要卖到五十两银子。那些士族豪强,家家囤积了万石粮食,可他们的家丁比我的兵还多,我……我管不了啊!”
他哭得像个孩子。
“整个官府,早就瘫了。下官现在,就是个光杆知府,连这城楼都下不去啊!”
顾青山听着,没有说话。
他只是转过身,继续看着城外。
看着那无边无际,麻木绝望的人海。
许久。
一名年轻的门生,走到他身后,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老师……我们……我们该从何处着手?”
顾青山没有回头。
风吹起他的官袍,猎猎作响。
他看着城外,看着那些啃食观音土的孩子,看着那些交换包裹的父母,看着那些倒在路边无人理会的尸体。
他第一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