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知府刘承的哭嚎声,像一把钝刀子,在顾青山耳边来回地刮。
“大人!救命啊大人!”
“城要破了,下官也要死了!”
顾青山扶着城墙的垛口,没回头。
他的视线越过下方那片死寂的人海,望向更远处的地平线。
天与地,都是一片灰黄色。
(内心:哭有什么用。我要是会哭,从京城出发那天起,眼泪就能汇成一条河,直接把这旱灾给解了。)
他身后的门生王翰,脸色发白,手扶着腰间的剑柄,骨节捏得发响。
“老师,此情此景,如同炼狱。”
顾青山收回目光,终于看了一眼脚下还在抱着他小腿的知府。
“刘知府,起来回话。”
刘承抽噎着,勉强站起身,官袍上全是灰。
“城外这数十万人,每日如何度日?”
刘承的脸垮了下来,声音里带着绝望。
“度日?大人,他们不是在度日,是在等死。”
“一开始,还挖草根,剥树皮。现在,草根没了,树皮也啃光了。”
他压低了声音,嘴唇哆嗦。
“前几日,下官亲眼看见,有人在……在煮土。”
顾青山面无表情。
(内心:观音土,知道了。下一个问题。)
“城内的大户呢?”
刘承哭丧着脸。
“门都关着!家家高墙深院,养着上百的家丁护院,手里有刀有弓,比下官的衙役都凶!他们的粮仓,怕是都满了!”
就在这时。
城外那片死寂的人海,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进了一块巨石。
“饿!”
一声沙哑的嘶吼,从人群中传来。
“开门!放粮!”
这声音点燃了引线。
“开门!”
“放粮!”
“狗官!我们要饿死了!”
喊声汇成一股浑浊的声浪,拍打着淮安的城墙。
原本坐着、躺着、等死的人群,开始晃动,开始站起。
黑压压的人头,像潮水一样,开始朝着城门的方向涌动。
城楼上的兵丁们,一个个握紧了手里的长矛,手心全是汗,腿肚子都在打颤。
刘承吓得一屁股坐回地上。
“完了!完了!民变了!他们要攻城了!”
王翰等人也拔出了长剑,护在顾青山身前。
“老师,速速退回城内!”
顾青山没有动。
他看着下方那一张张因为饥饿而扭曲的脸,那一道道喷着火的眼睛。
(内心:得,开局就是地狱难度加强版。这项目经理没法干了,现在辞职还来得及吗?)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禁军统领。
“传我命令。”
统领抱拳。
“大人请讲!”
“弓箭手,上前。”
五十名禁军弓箭手立刻上前,张弓搭箭,对准了城下的人潮。
城下的骚动,有了一瞬间的停滞。
刘承连滚带爬地过来。
“大人不可!万万不可啊!这一箭下去,就真的无法挽回了!”
顾青山没理他。
他盯着下方人群中几个喊得最凶,冲得最前的人。
“对天,放箭。”
禁军统领愣了一下,随即大吼。
“遵命!全军!对天——放!”
嗡——
一阵密集的弓弦震动声。
五十支羽箭,带着尖锐的呼啸,拔地而起,飞向天空,划出一道弧线,然后稀稀拉拉地落在人群后方的空地上。
没有伤到一个人。
可这阵箭雨的呼啸声,像一盆冰水,浇在了所有人的头顶。
沸腾的人潮,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抬起头,惊恐地看着城楼上那些拉满的弓,和箭头反射的寒光。
顾青山往前走了一步,扶着墙垛。
他没有亲自喊话,只是对身边的禁军统领说了一句。
那统领深吸一口气,运足了中气,声音如同炸雷,传遍了整个城下。
“总督大人有令!”
仅仅七个字,就让下方的人群起了一阵更大的骚动。
“总督?”
“是京城来的大官!”
“青天大老爷来了?”
顾青山等声音稍歇,说出第二句。
统领立刻跟着吼道。
“第一令!全城内外,即刻戒严!所有流民,按原籍贯、村落,十人一伍,百人一队,就地整编!胆敢作乱者,杀无赦!”
这话一出,底下又是一片哗然。
要把他们编成军伍?这是要做什么?
顾青山继续开口,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统领的声音,紧随其后。
“第二令!总督府即刻开仓,赈济灾民!但米粮,不是白给的!”
人群炸开了锅。
“什么?不白给?”
“不给粮食,那我们吃什么?”
“这官是来骗我们的!”
顾青山不为所动,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统领用尽全身力气,将这句话吼了出去,声音甚至盖过了所有的嘈杂。
“第三令!所有青壮男女,皆需劳动!挖渠,修路,搬石,运土!以劳动换取粮食!此为,以工代赈!”
“以工代赈”四个字,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每个人的脑子里。
他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但他们听懂了“劳动换取粮食”。
人群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愣住了,面面相觑。
城楼上,顾青山自己的门生,也愣住了。
王翰第一个急了,他快步走到顾青山身边,压低声音。
“老师!万万不可!”
他指着下面的人群,又指了指城内。
“我们哪有粮食开仓?刘知府都说了,府库早就空了!您这是画饼充饥啊!”
另一个门生也急切进言。
“是啊老师,这话说出去了,可一旦被拆穿,他们发现根本没有粮食,到时候激起的民变,会比现在大十倍!”
顾青山转过身,看着自己这几个忧心忡忡的门生。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内心:废话,我当然知道没粮食。我要是有粮食,还用得着搞什么KPI绩效考核?直接发下去躺平不就完事了。)
他开口,声音平静。
“人活着,不光靠饼,更要靠希望。”
几个门生都愣住了。
“无所事事的等待,只会滋生绝望和暴乱。让他们动起来,秩序就有了,希望也就有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几个年轻人。
“至于粮食……饼总是会有的。”
他那深不见底的眼神,让王翰等人把所有劝谏的话都咽了回去。
他们虽然不明白,但还是选择了相信。
“传令下去,在城外设总督府登记处,立刻开始整编!”
“是!”
几名门生领命,匆匆下了城楼。
“以工代赈”的命令,像风一样,迅速在城外数十万的流民中传开。
一开始,没人相信。
“干活给饭吃?哪有这种好事?”
“官府的话,能信?”
“肯定是骗我们去当苦力,然后就不管我们死活了!”
但当总督府的旗帜真的在城外竖起,当那些穿着干净儒衫的年轻人,真的搬来桌椅,开始大声宣讲政策时,人群动摇了。
一个满脸胡茬的汉子,挤出人群,走到一个登记处前。
他看着桌后那个年轻的读书人,眼神里全是怀疑。
“俺问你,是不是只要干活,就真的有饭吃?”
那年轻门生站起身,对他一拱手。
“这位乡亲,总督大人金口玉言。只要登记入册,编入队伍,按时劳作,每日便可领一顿稠粥,三日可领一撮盐巴。”
汉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俺……俺叫张三,是隔壁颖州逃过来的,俺会砌墙,会修路,俺有力气!”
“好!张三是吧,请在此画押!”
张三用沾着口水的手指,在名册上重重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他成了第一个登记的人。
有人带了头,观望的人群立刻涌了上来。
“我也登记!”
“还有我!我能挑一百斤的担子!”
“我婆娘也能干活,她能编草绳!”
绝望的流民们,听到可以用自己的力气换饭吃,而不是像狗一样乞讨或等死,那双死灰一样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光。
短短一天之内。
淮安城外,那片混乱、死寂、随时可能爆炸的流民海洋,被初步分割,整编成了一支支庞大的劳动大军。
他们依旧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可那股令人窒息的死气,消散了许多。
从骚乱的边缘,到有序的工地,顾青山只用了一个概念,就瞬间稳住了即将崩盘的局势。
刘承站在城楼上,看着下方发生的一切,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傍晚。
第一批劳作结束了。
成千上万的青壮,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扛着工具,走向了粥棚。
秩序初步建立,但所有人都盯着一个最现实的问题。
粮仓是空的。
王翰匆匆跑上城楼,脸上全是汗,声音都在发抖。
“老师!第一批劳工已经收工了!粥棚那边……我们拿什么来兑现承诺?”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顾青山身上。
顾青山没有看他。
他的目光,越过城墙,投向了城内。
在那片夕阳的余晖里,几座高门大院的屋顶,反射着金色的光。
那是淮安城里,最大的几个士族豪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