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知府衙门的后堂,已经不能称之为堂了。
这里更像一个被狂风席卷过的造纸作坊。
巨大的南方三州地图铺满了整个地面,人只能踩着地图的边缘行走。
桌案上,来自各县的求救信、灾情报告堆成了几座小山,竹简和纸张混杂在一起,稍不留神就会塌方。
顾青山的几个门生,连同淮安府仅剩的几个小吏,围着地图争吵,人人脖子上青筋暴起。
“必须先救我们颖州!颖州已经开始人吃人了!这是我三叔公的亲笔信!”
一个门生挥舞着一封信,唾沫星子乱飞。
“放屁!你们颖州算什么!我庐州临近大江,数十万灾民堵在渡口,一旦哗变,冲垮了堤坝,整个下游都要完蛋!”
王翰也红着眼睛,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
“都不对!重点是宿州!宿州是南北运河的要冲,一旦乱了,北上的漕运就全断了!”
“漕运重要还是人命重要?”
“人命重要,难道我庐州几十万人的命就不是命?”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家乡的情况最紧急,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理由最充分。
整个指挥系统,变成了一个菜市场。
顾青山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椅子是这屋里唯一还算整洁的地方。
他闭着眼睛,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内心:吵,接着吵。最好吵到天黑,大家就都饿了,然后吃饭睡觉,明天继续吵。这灾就当是自己救好了。)
他只想睡个午觉。
从杀了王坤到现在,他一眼没合。
先是抄家,然后是开仓,接着是组织人手熬粥,维持秩序。
他觉得自己不是个总督,是个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店长。
现在好不容易能坐下歇会儿,耳边全是嗡嗡嗡的苍蝇。
“够了。”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有气无力。
但整个后堂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停下争吵,看向他。
顾青山睁开眼,眼神里全是没睡醒的烦躁。
他站起身,走到那张巨大的地图前。
他低头看了看,然后一脚踩了上去。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地图可是宝贝,是他们指挥的根本。
顾青山没理会他们的表情,他径直走到地图中央,蹲了下来。
(内心:项目陷入僵局,原因就是目标不明确,责任不清晰,资源分配一团糟。开个会,先拉个甘特图出来。)
他伸出手。
“笔。”
一个小吏连忙递上一支饱蘸朱砂的毛笔。
顾青山看着那支笔,摇了摇头。
“红的,橙的,黄的,三种颜色,都拿来。”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总督大人要做什么。
但还是很快找来了不同颜色的颜料和毛笔。
顾青山拿着笔,对离他最近的王翰说。
“把所有县的最新报告,按三项数据念给我听。”
王翰一愣。
“老师,哪三项?”
“死亡人数,存粮天数,暴乱次数。”
顾青山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
这三个词,像三把锤子,砸在所有人的心口。
这些天他们看了无数催人泪下的陈情信,却没人想过把这些惨状,变成冰冷的数字。
一个门生开始翻找堆积如山的文书,其他人也立刻动手。
很快,第一个县的数据被报了出来。
“颖州,下辖五县。其中,临泉县,三日前上报,日死三百余,存粮告罄,发生流民抢掠大户三次。”
顾青山听完,一言不发。
他提起朱砂笔,在地图上临泉县的位置,重重涂上了一个血红的圆圈。
那个红色圆圈,在一片素白的地图上,像一个流血的伤口。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下一个。”
“庐州,合肥县。日死百人,官仓存粮预计可支三日,城外流民与守军冲突五次,规模不大。”
顾青山换了支笔,蘸了橙色的颜料,在合肥县的位置画了一个圈。
橙色,比红色稍缓,但依旧刺眼。
“下一个。”
“宿州,符离县。偶有饿死者,存粮预计可支十日,暂无暴乱。”
顾青山又换了黄色的笔,画了一个圈。
他站起身,看着脚下的地图。
“都听明白了?”
他扫视着周围那一圈发愣的脸。
“我们的粮食和人手,就这么多。不可能一口吃成个胖子,也不可能同时按住所有冒烟的地方。”
他用脚尖点了点那个红色的圈。
“濒临崩溃,死亡率激增,秩序荡然无存的,就是‘红色’。”
“所有粮食,所有救援队,所有药品,第一优先,全部送往红色地区!不惜一切代价,先把火给我扑灭了!”
他又点了点橙色的圈。
“灾情严重,但官府还能勉强维持秩序,饿死人还没成为常态的,就是‘橙色’。”
“给他们标准的粮食配给,派少量人手过去,帮他们稳住局面,别让橙色变成红色。”
最后,他看向那些黄色的圈。
“受到波及,但自己还能撑住的,就是‘黄色’。”
“黄色地区,暂时不给粮。只派信使过去,安抚民心,传达我的命令,让他们自救,同时警告当地大户,敢囤粮作乱,王坤就是他们的下场。”
一番话说完,整个后堂鸦雀无声。
门生们和小吏们,看着脚下那张被涂上三种颜色的地图,脑子里一片轰鸣。
刚才还是一团乱麻,争吵不休的局面,瞬间变得条理分明。
复杂无比的救灾统筹,被简化成了三个清晰的指令。
先救谁,后救谁,谁先不管。
一目了然。
这种处理问题的方式,他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聪慧,这是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智慧。
王翰看着地图,嘴巴微微张开。
他忽然想起,顾青山在淮安城外,也是用最简单的方式,先稳住人,再去找粮,瞬间就盘活了死局。
现在,他又用这种方式,来处理整个三州的乱局。
王翰喃喃自语。
“执一驭万,大道至简……”
他看向顾青山,眼神里充满了震撼与敬畏。
“原来老师在殿试策论里写的‘无为’,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做。”
“而是抓住最核心的那个‘一’,就能驾驭纷繁复杂的‘万’!”
他这一说,周围的门生们也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他们看着顾青山的背影,像是看着一位经天纬地的圣人。
顾青山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骨头发出一阵噼啪的声响。
(内心:总算能清静了。红灯停,绿灯行,黄灯等一等。这不就是交通灯管理法吗?有什么难的。这群人终于可以开始干活,我终于可以睡觉了。)
他转身,准备找个没人的房间补觉。
“老师!”
王翰快步跟上,手里捧着一份刚整理好的文书。
“这是您刚才阐述的‘灾情分级响应机制’,学生已经记录下来了!此法如醍醐灌顶,必将成为日后我大梁救灾之范本!学生以为,应立刻八百里加急,上奏陛下!”
顾青山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一眼那份文书。
(内心:还上奏?这点破事也要写KPI报告?能不能让我消停会儿?)
他摆了摆手,一脸“尔等自行处置”的高深莫测。
“知道了。”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身后一群人,对着那张红橙黄三色的地图,和那份新鲜出炉的报告,激动得难以自持。
一份详细阐述这套全新管理模型的奏报,正被快马加鞭,火速送往京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