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太和殿。
卯时的晨光穿过窗格,在金砖上投下斜长的光影,尘埃在光柱中浮动。
早朝的气氛像一块凝固的猪油,又冷又腻。
杨士奇站在文臣之首,眼观鼻,鼻观心,神态肃穆。
他身后的几名御史和言官,交换着眼神,嘴角都挂着一丝不易察白的弧度。
“天谴论”是没人敢再提了。
可新的说辞早已在京城的茶馆酒楼里传开。
“听说了吗?那顾青山一到南方,就举起屠刀,杀了上百人!”
“何止!听闻他手段酷烈,激起了更大的民愤,淮安城外日日都有暴乱!”
这些话像无形的风,吹遍了朝堂的每一个角落。
杨士奇等着,他的党羽们也等着。
他们在等南方那颗炸雷爆开,等顾青山身败名裂的奏报传回京城。
龙椅上的皇帝赵乾,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他也在等。
就在这压抑的寂静中,殿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传令太监连滚带爬地冲进殿内,声音尖利,划破了沉闷。
“报——!南直隶八百里加急军报!”
满朝文武精神一振。
来了。
杨士奇的眼皮微微抬起,一丝精光闪过。
一个风尘仆仆的信使被带上大殿,他双手高举着一个火漆密封的竹筒,跪倒在地。
“陛下!南巡总督府,加急奏报!”
赵乾的身体微微前倾。
“呈上来,当众宣读。”
一名老太监接过竹筒,小心翼翼地启开火漆,取出里面的第一份绢帛。
他清了清嗓子,尖细的声音在大殿里回响。
“奏报一:总督顾青山抵达淮安,斩杀囤粮豪强王坤等十七人,开其粮仓,尽数放粮,城外数十万流民,民心初定。”
话音落下,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
杨士奇身后的几名言官,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滥杀无辜!视人命如草芥!”
“此等酷吏,与国贼何异!”
杨士奇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心想,顾青山,你果然还是太年轻了。
这第一份奏报,就坐实了你滥杀的罪名。
龙椅上的赵乾,手指在扶手上敲了敲,脸上看不出喜怒。
“继续念。”
老太监展开第二份绢帛。
“奏报二:总督顾青山推行‘以工代赈’新法,整编流民,分派劳作。百万流民,各司其职,尽皆为用,秩序井然。”
这一次,殿内的议论声变大了。
“以工代赈?这是何意?”
“让流民干活换粮食?闻所未闻!”
户部尚书的眉头皱成了疙瘩,他想不通,哪来那么多工程让上百万人去做。
杨士奇的冷笑僵在了脸上,他感到一丝不对劲。
老太监没有停顿,拿出了第三份奏报。
这份奏报比前两份都厚,还附着一张折叠起来的大图。
“奏报三:总督顾青山总览三州灾情,创‘灾情分级响应之法’。以死亡、存粮、暴乱三项为准,将各州县划为红、橙、黄三等。”
太监的声音顿了顿,与另一名小太监一起,将那张巨大的地图摹本,在御前缓缓展开。
一张画着红、橙、黄三色圆圈的地图,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红色为危急,倾尽全力施救;橙色为严重,维持局面,防止恶化;黄色为受灾,安抚民心,令其自救。三色分明,主次清晰,救援效率,倍增十倍!”
当最后一句念完,整个太和殿,陷入了一片死一样的安静。
所有官员,无论派系,全都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张匪夷所is所思的地图。
那上面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催泪的陈情。
只有最直白的颜色,和最冷酷的逻辑。
可就是这份简单到极致的图,却将三州之地那团乱麻般的灾情,梳理得井井有条,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死寂之后,是轰然的爆发。
“天啊……这……这是何等奇才!”
“竟能想出此等办法!将救灾之事,当作战阵来调度!”
“何止是战阵!这简直……简直是鬼神之法!”
杨士奇的脑袋里嗡的一声,他看着那张图,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他想反驳,想说这是哗众取宠,可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那张图的背后,是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却又强大到让他战栗的智慧。
“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狂放的笑声,从龙椅上传来。
赵乾走下御阶,他一把从太监手中夺过那张地图摹本,捧在手里,像是捧着一件绝世珍宝。
他激动得浑身发抖,手指着地图,环视着满朝文武。
“经天纬地!”
皇帝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震得每个人耳朵嗡嗡作响。
“这才是真正的经天纬地之才!朕!没有看错顾青山!”
他高高举起那张图,脸上的狂喜不加掩饰。
“你们看看!都给朕好好看看!什么叫治国!这就叫治国!”
“他不是在救灾,他是在给朕,给整个大梁的官僚体系,上一课!”
皇帝的每一句赞誉,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杨士奇和他党羽的脸上。
他们的脸色,先是涨红,然后变得惨白,最后一片铁青。
赵乾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杨士奇身上。
“杨爱卿,你之前说他滥杀无辜,激起民愤。”
“现在,你还有何话说?”
杨士奇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赵乾冷哼一声,不再看他。
“传朕旨意!”
“总督顾青山,思虑周详,调度有方,功在社稷!赏黄金千两,锦缎百匹!总督府一应所需,户部、工部、兵部,必须全力支持,不得有误!若有延宕,朕要他们的脑袋!”
“遵旨!”
三部尚书连忙出列跪下,冷汗浸湿了后背。
下朝的钟声敲响。
文武百官躬身退去,许多人还围在一起,对着那张地图的摹本指指点点,惊叹不已。
杨士奇失魂落魄地走出太和殿,阳光刺得他眼睛发痛。
一个身影凑了过来,是他的核心党羽,礼部侍郎张昭。
“杨公……”
张昭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甘。
“就这么让他……成了?”
杨士奇没有说话,他走到一处宫墙的阴影下,停住脚步。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怨毒的光。
“不能让他成功回来。”
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张昭心头一凛。
“您的意思是?”
杨士奇转过头,看着他,一字一顿。
“既然常规的手段不行,那就只能……釜底抽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