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总督府,后堂。
顾青山躺在竹摇椅上,眼睛半闭,手里还端着一杯凉透了的茶。
王翰站在一旁,正说着庐州那边的情况。
“老师,庐州府尹来信,说按您的三色分级法,他们已将治下最危急的三个县稳住,红色警报降为了橙色。”
顾青山没睁眼,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内心:知道了知道了,项目进展顺利,别打扰我摸鱼。)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
一名禁军卫士冲了进来,甲胄发出哗啦的响动,他单膝跪地,声音里带着喘。
“大人!京城八百里加急!”
顾青山眼皮动了动,没坐起来。
王翰脸色一变,快步上前,从卫士高举的手中接过那个盖着火漆的竹筒。
他三两下拆开,抽出里面的圣旨,展开一看,整个人僵在原地。
“老师……”
王翰的声音发干,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顾青山终于睁开眼,不耐烦地坐起身。
“念。”
(内心:又是什么表彰大会?能不能折算成银子直接发给我。)
王翰的嘴唇哆嗦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国库空虚,北疆军情紧急……为固国本,陛下……陛下有旨,暂时中断……对南方三州一切钱粮支援……”
“啪嗒。”
顾青山手里的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后堂里,几个正在整理文书的门生小吏,手里的笔、竹简掉了一地。
整个屋子,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完了。
这是所有人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没有钱粮,他们之前做的一切,建起来的秩序,点燃的希望,都会瞬间崩塌。
数十万劳工会立刻变成数十万乱匪。
“报!”
又一声凄厉的喊声,一个府衙的小吏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大人!不好了!城外……城外的工地乱了!”
小吏跪在地上,话都说不囫囵。
“不知从哪传来的消息,说朝廷断了粮,不发钱了!好几个工区都停了工,几千人围着我们的监工,要……要说法!”
“东边的采石场,已经……已经为了半个馒头,打起来了!死了好几个人!”
绝望的气氛,像浓雾一样笼罩了整个后堂。
王翰的脸白得像纸,他看向顾青山,声音都在抖。
“老师,末日……到了。”
顾青山看着地上的茶叶和碎瓷片,没说话。
(内心:杨士奇,你个老王八蛋。还有赵乾,说好的全力支持呢?合着你们的全力,就是个屁?)
他站起身,拍了拍袍子上的灰。
“慌什么。”
他环视着一张张面如死灰的脸。
“天还没塌下来。”
他走到墙边,看着那张巨大的、画满了红橙黄三色的地图。
“王翰。”
“……学生在。”
“召集所有核心人员,一刻钟后,到这里议事。”
顾青山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一刻钟后,后堂挤满了人。
顾青山的门生,淮安府还能动弹的官吏,全都到齐了。
每个人都像准备上刑场的囚犯。
“老师,学生已拟好奏折,向陛下陈情!求陛下收回成命!”
王翰第一个开口,声音嘶哑。
“没用。”
顾青山直接打断他。
“等你的奏折送到京城,我们这里的骨头都烂了。”
另一个门生急道。
“那……那我们再去向城中大户‘募捐’一次?”
“刮地三尺也刮不出几粒米了。”
顾青山摇头。
“而且,杀鸡儆猴,只能用一次。”
众人彻底没了主意,整个议事厅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顾青山走到主位上坐下,手指在桌上敲了敲。
“既然朝廷不给钱。”
他顿了顿,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魂飞魄散的话。
“那我们就自己造钱。”
“轰”的一声,底下炸开了锅。
王翰第一个冲了上来,脸涨得通红。
“老师!万万不可!私印货币,形同谋逆啊!”
“这是要诛九族的大罪!”
“一张纸,谁会认啊!这不就是白条吗?灾民要的是能吃的粮食,不是废纸!”
门生们全都惊呆了,他们觉得自己的老师一定是急疯了。
顾青山抬手,往下压了压。
他等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才缓缓开口。
“这不是废纸,这是‘信用’。”
他看着自己的门生们。
“我问你们,城外的流民,现在最缺的是什么?”
“粮食!”
众人异口同声。
顾青山摇头。
“不对。”
他站起身,声音不大,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们缺的,不是今天这顿饭。他们缺的,是‘明天还能领到饭’的保证。”
“这张纸,就是保证。”
他拿起一张白纸,对着众人。
“我,顾青山,大梁南巡总督,以皇帝陛下授予的‘便宜行事’之权,用我的人头,用朝廷的信誉,为这张纸担保!”
他看向王翰。
“传我总督令。”
“以总督府名义,印发‘赈灾工票’。所有劳工,此后工钱一律以工票结算。”
“凭此工票,可在灾情平定之后,向官府兑换相应数量的现银、田地,或直接抵扣赋税!”
“最重要的一条。”
顾青山加重了语气。
“此工票,可在三州灾区之内,自由流通、买卖、支付!”
门生们都听傻了。
把一张白条说得如此清新脱俗,还赋予了这么多功能。
可问题是,谁信呢?
顾青山看出了他们的疑虑。
他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授信的第一步,是建立信任。”
他转身,对一名负责府库的官吏下令。
“把我们抄家王坤等人所得的最后一批金银,全部拿出来。”
“在淮安城最热闹的四个街口,设立‘总督府兑换处’。”
“任何人,手持一工分的‘工票’,都可以当场兑换十个铜板,或者一个刚出炉的肉包子。”
“记住,兑换额度要小,但必须保证,随时去,随时有,绝不可断!”
那个官吏张大了嘴。
“大人……那点金银,怕是……撑不了三天。”
“三天,足够了。”
顾青山坐回椅子上。
“我要的,不是让他们把工票都换成铜钱。我要的,是让每一个人都亲眼看到,这张纸,真的能换到东西。”
当“赈灾工票”和“兑换处”的消息传遍整个工地时,没人相信。
可当第一个胆大的汉子,拿着他刚领到的一张印着“壹分”字样的工票,真的从兑换处的窗口,换回了一串沉甸甸的铜钱时,人群沸腾了。
“真的能换!”
“俺的娘!这纸片子是钱!”
信任,就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迅速扩散开来。
越来越多的人,用自己最小面额的工票,去换取一个包子,一碗水。
他们不是真的饿,他们是在确认。
当他们发现这真的不是骗局时,他们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大额工票,揣进了最贴身的口袋里。
工地上,停工的骚乱平息了。
劳作的号子,重新响彻云霄,甚至比以前更有力。
傍晚,一个扛着锄头的汉子,路过一个卖草鞋的老头。
他看中了一双草鞋,可他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
他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张“壹分”的工票。
“老伯,这个……这个能买你的鞋不?”
卖草鞋的老头,白天也去兑换处看过热闹。
他想了想,反正这玩意能换成铜钱,便点了点头。
“能!”
第一笔非官方的交易,达成了。
很快,工票开始在灾民内部流通起来。
卖水的,卖草席的,甚至给人剃头的,都开始收这种“纸钱”。
一个濒临崩溃的经济死局,被一张小小的纸片,硬生生盘活了。
顾青山站在城楼上,看着下方恢复了秩序,甚至出现了一些小型交易市场的工地,无奈地叹了口气。
王翰站在他身后,眼神里全是狂热的崇拜。
“老师,您……您这是凭空造出了一条流淌着钱粮的河啊!此乃神迹!”
(内心:神迹个屁。我就是个被逼上梁山的金融办主任,搞了个地方债试点而已。我真的……)
顾青山转过身,拍了拍王翰的肩膀。
“我真的……只是想早点下班啊。”
王翰看着老师那深邃的背影,心中激荡。
他立刻回到府衙,提笔写就了一份详细描述“赈灾工票”发行原理、流通模式以及巨大作用的奏折。
他用上了总督府最高的加密等级,将其封入竹筒。
一份足以在整个大梁朝堂掀起滔天巨浪的报告,正以最快的速度,奔向京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