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启程了。
顾青山靠在马车柔软的垫子上,闭着眼睛,盘算着回京后的第一件事。
写辞呈。
(内心:这次的理由得充分点。就说南方湿气重,染了风湿,腰肌劳损,外加忧思过度,心力交瘁,请求陛下恩准,让我告老还乡。)
他连回乡后买几亩地,雇几个仆人,每天是喝茶还是听曲都规划好了。
“老师,您看,咱们这就回京了!”
王翰的声音从马车另一头传来,里面装着压不住的兴奋。
顾青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眼皮都懒得抬。
(内心:瞧你那点出息,京城有什么好的,天子脚下,是非窝里,哪有回家种地舒服。)
马车行进得很平稳,车轮压在官道上,发出规律的滚动声。
可走了约莫十里路,车速慢了下来,最后近乎停滞。
“怎么回事?”
顾青山皱眉,坐直了身体。
“回大人,前方……前方路被堵了。”
车外传来护卫有些发蒙的声音。
王翰掀开车帘,朝外看了一眼,整个人定在了原地。
他的嘴巴张开,眼睛瞪圆,像是看到了什么无法理解的景象。
顾青山觉得奇怪,也凑过去掀开另一侧的车帘。
官道两旁,站满了人。
黑压压的人头,从路边一直延伸到远处的田埂上,看不到尽头。
有头发全白的老人,拄着拐杖,浑浊的眼睛里淌着泪。
有抱着孩子的妇人,把孩子举得高高的,指着他们的马车。
还有光着脚丫的孩童,手里捧着一个洗干净的野果,踮着脚往前送。
车队每往前挪动一寸,路旁便有百姓齐刷刷地跪下去,额头磕在泥土里。
一声声发自肺腑的呼喊,汇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
“恭送顾青天!”
“顾大人万安!”
顾青山看着窗外那一张张朴实又激动的脸,看着那延绵不绝的跪拜人潮,默默放下了车帘。
(内心:各位乡亲,差不多就行了,这让我还怎么低调辞官啊!)
他清了清嗓子,对车外的护卫队长吩咐。
“传令下去,车队提速,不要停留。”
护卫队长苦着脸回答。
“大人,不行啊!百姓们都跪在路中间,马……马不敢走啊!”
顾青山叹了口气,重新靠回垫子上。
(内心:我只是想早点下班,你们怎么就把我搞成再生父母了?这KPI也太超标了!)
这场原本以为的十里相送,很快就变成了五十里相送,然后是一百里。
车队走到哪里,百姓就跟到哪里。
前方的百姓得到消息,提前等在路上,端着水,捧着食物,等着车队经过。
他们什么也不说,就是跪下,磕头,眼含热泪地看着那辆马车走远。
消息像插上了翅膀,比顾青山的车队更快,飞向了京城。
紫禁城,御书房。
皇帝赵乾刚刚批阅完一份奏折,一名暗卫统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内。
他单膝跪地,声音平直,不带感情。
“陛下,南直隶密报。”
“顾大人车驾离境,三州百姓自发相送,官道两侧,跪送者延绵百里,呼声震天。”
赵乾执笔的手停在半空。
他缓缓抬起头,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巨大的喜悦所取代。
“百里相送?”
他站起身,在御书房内来回踱步,脚步越来越快。
他忽然停下,仰天发出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震得烛火摇曳。
“朕的麒麟儿,果不负朕!”
赵乾走到窗边,望着南方的天空,抚掌赞叹。
“自古以来,能得民心至此者,有几人?他顾青山,为我大梁,立下了不世之功!”
京城的一座酒楼里。
几个年轻的官员正在聚会,他们都是新科进士,曾与顾青山有过几面之缘。
“听说了吗?顾大人在南方活民百万,如今正班师回朝!”
“何止!我刚从宫里传出的消息,说南方三州百姓,自发为顾大人立生祠,百里相送!”
“我的天!这……这是何等的荣耀!”
一个年轻官员激动地站起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等与顾大人同科,与有荣焉!走,将此消息传遍京城!让那些构陷顾大人的宵小之辈听听,什么叫做民心所向!”
消息如风暴,席卷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而此时的杨士奇府邸,却是一片死寂。
书房内,杨士奇坐在太师椅上,手里端着一杯茶,茶水已经凉透。
他对面坐着几个他的核心党羽,包括礼部侍郎张昭在内,每个人的脸色都像刷了一层白灰。
一个家仆刚刚连滚带爬地进来,汇报了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消息。
“杨公……这……这可如何是好?”
一个官员的声音发着颤。
“他……他还没到京城,声势就已经如此浩大。等他回来,陛下那里……”
张昭的嘴唇发干,他看着杨士奇。
“杨公,我们……我们是不是先上道奏折,弹劾他私印‘工票’,扰乱金融之罪?”
杨士奇没有说话,他缓缓抬起手,想去喝那杯凉茶。
可他的手,抖得厉害。
他想起了自己釜底抽薪的计策,想起了自己断掉钱粮后,在家中坐等顾青山死讯的场景。
他以为自己算无遗策。
可他算不到,一个人,能凭一己之力,扭转天灾,更能收拢百万民心。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些所谓的罪名,在“百里相送”这四个字面前,显得那么可笑,那么无力。
他可以弹劾一个官员,可以扳倒一个权臣。
但他怎么去弹劾天下民心?
在场的都是官场老手,他们看着杨士奇的反应,心里那最后一丝侥幸也熄灭了。
完了。
这一次,是真的完了。
顾青山人还未至,他裹挟而来的那股磅礴民意,已经像一座大山,压在了他们每个人的心头,压得他们喘不过气。
一个官员站起身,对着杨士奇拱了拱手,声音里带着哭腔。
“杨公……下官……下官家中尚有老母,身体不适,先行告退了。”
说完,他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有一个带头的,剩下的人也纷纷找着借口,仓皇离去。
偌大的书房,转眼间只剩下杨士奇一人。
他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耳边仿佛还能听到那山呼海啸般的“顾青天”。
他终于端起了茶杯,可手一抖,茶杯从指间滑落。
“啪!”
名贵的瓷器摔在地上,四分五裂,茶水溅湿了他的官袍。
他呆呆地看着地上的碎片,嘴唇翕动,喃喃自语。
“民心……这是携天下民心以压我等啊!”
“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