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走了。
建极殿内的丝竹声并未重新响起,宫娥们躬身退到殿角,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方才的热闹散得一干二净。
剩下的文武百官,你看我,我看你,脸上的神情各不相同。
兵部尚书秦峰的胸口还在起伏,他重重哼了一声,甩袖坐回自己的位置。
“疯了,真是疯了。”
他身旁的一位武将压低声音。
“秦大人,这顾青山怕是得了失心疯,这等亡国之言,他也敢在陛下面前说出口?”
秦峰端起酒杯,一口饮尽。
“我看他不是疯,是蠢!自以为立了些功劳,便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对国之兵事指手画脚。”
另一人凑过来。
“明日早朝,我等必须联名上奏,请陛下治他一个妖言惑众之罪!”
“附议!”
武将这边同仇敌忾,文臣那边则是一片沉默。
新上任的礼部侍郎王翰,急得在原地打转。
他看着倒在地上,睡得正香的老师,想去扶,又不敢。
“这可如何是好,老师怎会说出这等话来?”
户部右侍郎刘毅拉住他。
“王兄莫急,老师许是真的醉了。”
“醉了也不能说这种话啊!”
王翰的声音带着哭腔。
“裁军八成,拆毁边墙?这话传出去,边关的将士们会怎么想?天下百姓会怎么想?”
他们这边忧心忡忡,而另外一些旧党残余的官员,眼中则透出幸灾乐祸的光。
他们不敢大声议论,只用眼神交流。
“顾青山,完了。”
“自己找死,谁也拦不住。”
“陛下刚才虽然没发作,但那脸色,你们也瞧见了。”
整个大殿的气氛,就在这诡异的沉默和窃窃私语中凝固。
地上“沉睡”的顾青山,眼皮下的眼珠动了动。
(内心:效果不错。武将集团的仇恨值已经拉满,文官集团也觉得我不可理喻。明天弹劾我的奏章,应该能堆成一座小山。赵乾就算再护着我,也顶不住这压力吧?)
他盘算着自己的计划,甚至开始期待明天被罢官的场景。
就在此时。
“哐当——”
建极殿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被人从外面用尽全身力气撞开。
一个身影,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那人身上穿着边军的制式重甲,甲叶上布满了刀砍斧凿的痕迹,好几处已经翻卷开裂。
头盔不知丢到了哪里,头发被血和汗凝成一绺一绺,脸上满是烟尘与干涸的血污。
他每跑一步,脚下都留下一个带血的脚印。
殿内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站了起来。
那传令兵冲进大殿中央,看到了空无一人的龙椅,眼中闪过一丝绝望。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声大喊。
“陛下!陛下——!”
他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北方!八百里加急军报!”
喊完这一句,他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向前扑倒在地,沉重的甲胄砸在金砖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背上那个用来装军报的牛皮圆筒,滚落到一旁。
离得最近的太监吓得连连后退。
整个大殿,所有人的呼吸都停住了。
方才还在幸灾乐祸的官员,脸上的笑意僵住了。
还在商议如何弹劾顾青山的秦峰,瞳孔猛地收缩,一步跨了出去。
“快!传御医!”
“发生了什么事!”
后殿的赵乾听到动静,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他身上还穿着那件明黄色的常服,脸上带着一丝被打断的疑惑。
可当他看到地上那个浑身是血的传令兵,看到那个沾着血的牛皮筒时,他脸上的神情瞬间消失。
“军报。”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寒气。
大太监连忙跑过去,捡起那个牛皮筒,双手颤抖地呈了上去。
赵乾一把扯开火漆,从里面抽出一卷用油布包裹的奏报。
他展开奏报,目光落在上面。
只看了一眼,赵乾的身体就晃了一下。
他身边的大太监,眼尖地瞟到了奏报开头的几个字,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陛下!陛下息怒!”
赵乾没有说话,他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死死盯着那份奏报。
殿内安静得能听到所有人的心跳声。
秦峰等人焦急万分,却不敢开口询问。
良久。
赵乾缓缓抬起头,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让人心悸的平静。
他将手中的奏报,递给身旁的大太监。
“念。”
只一个字,却重如千钧。
大太监哆哆嗦嗦地接过奏报,展开,他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变了调的声音,开始宣读。
“臣,大梁北境镇西将军李牧,泣血上奏……”
念到这里,兵部尚书秦峰的身体就是一震。
李牧,云州城守将,大梁北方防线最重要的一颗钉子。
“北蛮部落,一改旧态。新任单于‘冒顿’,凶狠狡诈,暗中合纵连横,已一统草原三十六部。”
“蛮族撕毁和议,于昨夜子时,集结十万铁骑,叩我大梁边关!”
“轰!”
大殿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十万铁骑!
蛮族已经有多少年,没有集结过如此庞大的兵力了。
大太监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愈发尖利。
“敌军来势汹汹,边军猝不及防,烽火台未能点燃,各处关隘已被分割……”
“云州城,被十万大军围困,血战一夜……”
读到这里,大太监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他看了一眼秦峰,不敢再往下读。
秦峰双目赤红,嘶吼道。
“念下去!”
大太监闭上眼,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喊了出来。
“云州城……已于今晨破城!守将李牧……战死殉国!城中三万将士,全军覆没!”
“哇”的一声,有几位胆小的文官,直接瘫倒在地。
秦峰如遭雷击,向后退了两步,被身后的将军扶住,才没有倒下。
他的嘴唇哆嗦着,眼中瞬间布满了血丝。
“李牧……”
整个大殿,陷入了一片混乱。
惊呼声,哭泣声,桌椅被撞倒的声音,响成一片。
刚刚还歌舞升平的庆功宴,转眼间,变成了末日景象。
“怎么会这样?云州城怎么会一夜失守?”
“十万铁骑!天要亡我大梁吗!”
“快!快去请太尉大人!”
朝臣们像是没头的苍蝇,乱作一团。
赵乾站在原地,听着耳边的嘈杂,看着殿下的慌乱。
他缓缓抬起手,拿起御案上自己方才用过的酒杯。
“咔嚓。”
一声轻响。
白玉雕成的酒杯,在他的掌中,被捏成了碎片。
玉屑从他的指缝间落下。
这声轻响,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大殿,再次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惊恐地看着龙椅前的皇帝。
赵乾松开手,任由碎玉和鲜血从掌心滴落。
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越过一张张惊慌失措的脸,越过那些手足无措的武将。
他的视线,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穿透了整个大殿。
最后,无可避免地,落在了那个角落。
落在了那个刚刚被王翰等人扶起来,正睡眼惺忪,一脸茫然的顾青山身上。
皇帝的目光,与顾青山那双“刚刚睡醒”的眼睛,对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