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的二月,中华楼后院那株老梅正开到最后时节,暗香浮动中却带着几分凄清。距离楚云舒最后一次传信,已过去整整一年零三个月。
楚云澜站在梅树下,手中握着一枚冰凉的玉佩——那是云舒留下的半枚双鱼佩。玉佩边缘有一道新鲜的裂痕,是昨日信鸽带来的,随玉佩而至的只有三个字:“姐,珍重。”
字迹潦草,纸上有暗红斑点,似血迹。
“惊鸿,我昨夜做了个梦。”楚云澜声音轻得像要随风散去,“梦见云舒站在一片火海里,对我伸出手,我却怎么也够不到她。”
林惊鸿从身后轻轻环住她:“梦是反的。云舒武功高强,定能化险为夷。”
话虽如此,他心中却同样不安。这三个月来,幽冥教残部在江湖上的活动突然减少,各地分坛陆续关闭,像是一场无声的撤退。而金鳞阁余孽却异常活跃,频频出现在京城周边。
正说着,杜清风疾步而来,面色凝重:“师姐,刚收到江南分号急信,说有三批运往京城的‘九酝春’在路上被劫。劫匪手法利落,不留痕迹,像是……”
“像是什么?”
“像是幽冥教的手法。”杜清风压低声音,“但怪的是,被劫的酒并未流入黑市,而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楚云澜与林惊鸿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疑虑。
三日后,更蹊跷的事情发生了。
清晨,中华楼刚开门,一个浑身是血的汉子跌跌撞撞闯了进来,手中死死抱着一只锦盒。他倒在厅中,用尽最后力气将锦盒推向迎上来的伙计:“交给……楚东家……”
话未说完,人已气绝。
楚云澜闻讯赶来,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张染血的地图和半块烧焦的令牌。地图上标注着西山深处一处隐秘山谷,令牌上隐约可见“幽冥”二字。
“是云舒的人。”林惊鸿检查过死者伤口,“伤他的兵器很特别,剑身带倒钩,江湖上只有‘血钩门’用这种兵器。”
“血钩门不是十年前就被灭门了吗?”杜清风疑惑。
楚云澜盯着地图上那个用朱砂圈出的地点,忽然道:“惊鸿,陪我去一趟西山。”
“太危险了!这可能是陷阱!”
“若是陷阱,云舒的人不会用性命送信。”楚云澜握紧玉佩,“我要去。若真是云舒有难,我不能不管。”
林惊鸿知她心意已决,只得道:“好,但需做万全准备。”
三日后,西山深处。
这片山谷人迹罕至,古木参天,瘴气弥漫。按照地图指引,楚云澜与林惊鸿穿过一条隐蔽的洞穴,眼前豁然开朗——谷中竟有一片建筑群,楼阁亭台依山而建,虽已破败,仍能看出昔日的恢宏。
“这里……好像是前朝某位亲王的避暑山庄。”林惊鸿环顾四周,“后来因山崩被掩埋,没想到还保存着。”
二人小心翼翼深入,在一座半塌的大殿前,忽然听到兵刃相交之声。
殿内,十余名黑衣人正在围攻一人。被围者青纱蒙面,身形娇健,剑法凌厉,但已左支右绌,肩头染血。
“云舒!”楚云澜失声叫道。
蒙面女子闻声一震,剑势微乱,险些被一刀砍中。林惊鸿飞身而上,长剑如虹,挡开致命一击。
楚云澜也拔出软剑加入战团。三人背靠背而立,与黑衣人对峙。
“姐姐,你不该来……”楚云舒声音沙哑,带着深深的疲惫。
“你是我妹妹,我怎能不来?”楚云澜眼中含泪,“这些是什么人?”
“金鳞阁余孽,和……血钩门的幸存者。”楚云舒冷笑,“他们勾结在一起,想夺取幽冥教藏在此处的宝藏。”
为首的黑衣人阴恻恻道:“楚云舒,你背叛幽冥教,私藏教中宝物,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背叛?”楚云舒扯下面纱,露出一张苍白却坚毅的脸,“我清理教中毒瘤,肃清败类,何来背叛?倒是你们,为夺宝不惜与血钩门这等邪派勾结,才是真正的叛徒!”
话音未落,黑衣人已蜂拥而上。这场恶战持续了半个时辰,谷中剑气纵横,血花飞溅。楚云舒剑法狠辣,招招搏命;林惊鸿沉稳老练,守得滴水不漏;楚云澜则灵动飘逸,以柔克刚。
最终,黑衣人留下七八具尸体,余者仓皇逃窜。
楚云舒强撑的一口气松懈下来,踉跄倒地。楚云澜慌忙扶住她,才发现她后背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迹已发黑。
“箭上有毒……”楚云舒苦笑,“姐姐,对不住,又要让你难过了。”
“别说话!”楚云澜撕下衣襟为她包扎,“惊鸿,快找解药!”
林惊鸿在黑衣人尸身上搜寻,找到几个瓷瓶,却不知哪瓶是解药。楚云舒气若游丝:“没用的……这是‘七日断肠散’,无药可解……”
“不可能!一定有办法!”楚云澜泪如雨下。
楚云舒握住她的手,眼神渐渐涣散:“姐姐……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查楚家灭门的真相……养父骗了我,但有些事……他说的是真的……”
她从怀中掏出一本薄册:“这是我在幽冥教密室找到的……真正的主谋……是……”
话未说完,她已昏死过去。
楚云澜抱着妹妹,泣不成声。林惊鸿忽然道:“云澜,你看这山谷的布局,像不像一张古琴?”
楚云澜茫然抬头,这才注意到,谷中建筑分布确如琴身,而那道贯穿山谷的溪流,恰似琴弦。
“古籍记载,前朝琴圣居所,常按古琴布局建造。”林惊鸿思索道,“若真是琴圣旧居,或许有解毒之法。琴医相通,琴圣也是杏林高手。”
二人立刻在山谷中搜寻,终于在一处石室内找到一方石碑,碑上刻着琴谱和药方。其中一条记载:“七弦对应七窍,弦断可续,毒入七窍者,以七音引之,佐以七草,可解。”
“七音引毒……难道是音疗之法?”楚云澜心中一动。
他们在石室深处找到一张古琴,琴身积尘,弦已尽断。楚云澜幼时随母学过琴艺,虽不精,却也识得谱子。她按碑上琴谱,以随身匕首为刃,割下青丝为弦,勉强续上七弦。
“惊鸿,按药方采药。我试试这‘清心普善咒’。”
林惊鸿迅速采来七种草药,捣碎成汁。楚云澜盘坐琴前,凝神静气,指尖轻拨。
第一声琴音响起,生涩暗哑。楚云舒眉头微皱。
楚云澜深吸一口气,想起母亲教琴时的话:“琴为心音,心正则音清。”她闭上眼,不再想着解毒,只想着与妹妹重逢的喜悦,想着血脉相连的温暖。
琴音渐转清越,如清泉流石,如春风拂柳。七弦在她指尖流转,奏出一曲空灵澄澈的乐章。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楚云舒伤口处渗出黑血,脸色却渐渐红润。林惊鸿将药汁喂入她口中,配合琴音,那“七日断肠散”的毒性竟真的被一点点引出。
一曲终了,楚云舒缓缓睁眼。
“姐姐……”她虚弱地微笑,“你的琴艺,还是这么……难听……”
楚云澜破涕为笑,抱住妹妹:“难听也救了你!”
姐妹相拥,十五年隔阂,在这一刻终于冰消雪融。
待楚云舒恢复些力气,她才道出这一年多的经历。
原来,她接任幽冥教主后,发现教中藏着巨大秘密——幽冥教创始人,竟是前朝太医令。他因不满朝廷腐败,暗中创立此教,搜集权贵罪证,意图清君侧。那些所谓的“宝物”,实则是足以震动朝野的证据。
“养父临死前告诉我,楚家灭门,是因为父亲查到了某位皇亲国戚通敌卖国的证据。”楚云舒展开那本薄册,“但他没说全——真正的主谋,是当年的三皇子,如今的肃亲王。”
楚云澜倒吸一口凉气。肃亲王是当今圣上的胞弟,权倾朝野,素有贤名。
“父亲查到他与北狄勾结,贩卖军械,肃亲王便借幽冥教之手灭我满门,又嫁祸给林伯父,一箭双雕。”楚云舒眼中闪过恨意,“这些年来,幽冥教逐渐变质,成了肃亲王铲除异己的工具。养父也是后来才知真相,却已无法回头。”
林惊鸿握紧拳头:“可有证据?”
“有,但不够。”楚云舒苦笑,“我这一年多清理教众,就是在找确凿证据。可惜肃亲王老奸巨猾,所有往来都经手他人,自己从不露面。”
楚云澜沉吟片刻:“若真如此,他必不会放过任何知情人。云舒,你不能再孤身犯险。”
“姐姐,有些事必须有人去做。”楚云舒目光坚定,“但我答应你,今后不再瞒你。”
三人商量至深夜,决定暂时将幽冥教宝藏转移。那些金银珠宝楚云舒分文不取,全数封存;而那些罪证,则秘密抄录备份,原件深藏。
离开山谷前,楚云舒忽然在古琴前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琴圣前辈,多谢救命之恩。”她轻声道,“昔日我心中只有仇恨,琴弦早断。今日方知,弦断可续,心死难医。从今往后,愿以此身,续正音,抚不平。”
楚云澜扶起妹妹,姐妹俩的手紧紧相握。
回到中华楼,楚云舒以“远房表妹”的身份住下,化名“楚清音”。她褪去黑衣,换上素裙,每日在醉翁学堂帮忙,偶尔抚琴。那架古琴被她修复如新,置于后院亭中。
说来也怪,自楚清音来后,中华楼的琴师技艺大进,酿出的酒也格外清冽。有客人笑言:“楚东家这表妹,怕是琴中仙,酒中魂。”
只有楚云澜知道,妹妹每日抚琴时,眼中仍有化不开的忧伤。十五年的仇恨,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放下。但她相信,就像那断弦重续的琴,终有一日,妹妹心中伤痕也会愈合,奏出新的乐章。
三月三,上巳节。中华楼举办“琴酒雅集”,楚清音首次当众抚琴。
她弹的是《高山流水》,琴音一起,满座皆静。那琴声时而巍峨如高山,时而潺潺如流水,更奇的是,琴音过处,杯中酒香似乎更加馥郁。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一位白发老琴师颤巍巍上前:“姑娘这琴音,有古圣遗风。老朽听琴六十年,从未闻此清正之音。”
楚清音起身还礼:“前辈过誉。小女子曾误入歧途,幸得亲人相救,方知正音可贵。”
人群中,一位锦衣公子目光闪烁,悄悄离去。林惊鸿注意到此人,暗中尾随,见他进了肃亲王府的后门。
是夜,楚云澜姐妹在院中赏月。楚清音忽然道:“姐姐,今日抚琴时,我想通了一件事。”
“何事?”
“复仇未必只有刀光剑影。”楚清音轻拨琴弦,“琴音可清心,酒香可怡情。若能以正音净化人心,以美酒陶冶性情,或许比杀人报仇,更能让恶人无所遁形。”
楚云澜握住妹妹的手,眼中含泪:“你终于明白了。”
月色如水,琴声再起。这一次,是欢快的《春江花月夜》。琴音缭绕中,中华楼的灯火温暖明亮,仿佛黑暗世道中的一座灯塔。
断弦已续,凤凰清鸣。而新的征程,才刚刚开始。
远处王府高墙内,肃亲王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听着隐约传来的琴音,眼中闪过一丝阴霾。
“楚家姐妹……倒是有趣。”他轻啜一口酒,“可惜,琴音再美,也挡不住刀剑。”
窗外,夜色正浓。一场新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而中华楼内,楚云澜姐妹相视而笑。她们知道前路艰险,但这一次,她们不再孤单。
琴在,酒在,亲人在。
弦可续,楼可建,道可传。
这就是中华楼——历经劫火,凤凰涅槃,清音长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