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斜斜地挂在天边,将衙门内院的石阶映出一片慵懒的暖色。
齐天从长街那头转出来,步子还是平时那样,不急不缓。
院墙根的阴影里,洪婉正缩着身子蹲在那儿,脑袋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听见脚步声才勉强抬起眼皮。
“嗬,可算是回来了。”洪婉打了个又深又长的哈欠,“磨蹭到这个点儿,该不是存了心思,想等到最后才露面,好叫里头那群眼珠子长在脑门上的真传老爷们,狠狠吓一跳?”
齐天脚步微顿,侧过头看他。
洪婉瞧见他这反应,以为自己说中了,慢吞吞撑着膝盖站起来,拍了拍后腰。
“这点心思,不算啥。”她接着劝慰道,“我当年刚挤进伏魔派那道窄门的时候,也琢磨过这出。想着总要弄点动静出来。,惜啊,初圣宗这帮人,什么没见过?天南地北,妖魔鬼怪,稀奇古怪的本事见得多了,哪会随便让谁给唬住。”
“没选上就没选上,看开些,不丢人。”
他说着,伸手拍了拍齐天的胳膊,像是要传递点安慰,又补了句:
“再说了,真要是那种百年不遇,一亮相就能让人挪不开眼的顶尖苗子,人家还能让你一个人在这儿晾着?”
“什么选上没选上?”齐天彻底停下,看着他问。
洪婉脸上的懒散笑意慢慢收了。
他仔细看了看齐天的神色,那双眼睛里干干净净,只有纯粹的疑问,半分失落或不甘的影子都没有。
洪婉心里“咯噔”一沉,语气不自觉地变认真了:
“昨儿夜里,二更梆子刚敲过两下,县里所有在册的兵丁,衙役,有一个算一个,全被叫到城西校场去了。
天没擦亮,人就挑完了。
这会儿……估摸着正在衙门大堂里听训话呢。
他们……没来叫你?”
…………
一直守在门边保持戒备的楚茜脸色骤变,低喝一声。
她不由分说,一手抓住白愁,另一只手扯住季伯长,将两人拽了出来,反手“哐当”一声将铁门重重关上。
隔绝了里面那幅正在急速演变的恐怖景象。
三人退到隔壁房内,楚茜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急促地呼吸了几下,才稳住心神。
她看向白愁,目光灼灼:“如果真是这样,李秋水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确切位置,”白愁摇头,但眼神很肯定,“但他很可能还活着。
凶手用这么隐蔽的手法下毒,就是想不留痕迹。
既然失手了,就不可能还把目标留在原处等着我们发现……”
楚茜听完,略一思索,果断转向季伯长:
“季伯长,你马上去找县令,申请紧急外出手令。我要带人出去,查李秋水被转移的线索,还有……”
“楚茜小姐。”
白愁忽然打断了她,他的嘴角难以察觉地绷紧了一瞬,似乎有什么冰冷的发现,“如果您是想去牢狱外面追凶手……恐怕是白费功夫。”
楚茜动作一顿,锐利的目光投向他,带着疑问:“嗯?”
迎着两人审视的眼神,白愁脸上慢慢浮起一丝复杂的,近乎冰冷的笑意。
他清晰而缓慢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因为那个下毒的人……此刻,应该就藏在这座牢狱的某个角落,根本没出去过。”
“依据何在?”
季伯长眉峰蹙起,审视着白愁,“倘若真如你所推测,凶手专为李秋水而来,那么得手之后,理应迅速撤离现场,为何还要滞留于此?”
白愁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季捕头,你之前说牢狱的所有出口已经关闭了?”
“不错,大约一炷香之前,所有对外通道均已封闭,实行只进不出的管制。”
“包括内部人员的流动通道?例如狱卒换岗,物资输送的路径?”白愁追问。
“自然一并切断了。”季伯长语气肯定。
白愁微微颔首,目光低垂,似乎在脑海中快速梳理着线索的脉络。
“根据目前已掌握的情况,大约两个时辰前,这名遇害的狱卒尚在执行公务,负责这一楼层的囚饭配送。
而一个时辰前,在我被带离牢房时,可以确认李秋水仍被关押在他的囚室中。”
白愁停顿两秒,抬眼看向季伯长:
“因此,谋杀事件发生的时间窗口相当明确,只可能在我离开牢房之后,到牢狱全面封锁之前的这半个时辰内。”
“所以呢?”季伯长语气中带着一丝质疑,“半个时辰,对于一个行事利落的凶手而言,足够完成谋杀并从容撤离了。”
楚茜双臂交叠于胸前,指尖在臂弯处轻轻点了两下,示意白愁继续:“说说你的完整推断。”
“凶手对牢狱的内部构造,狱卒的轮值规律如此熟悉,甚至能够精确下毒并监控结果,”白愁的语速平缓但清晰,“那么他必然清楚,在牢狱已经进入警戒状态后,想要将一个可能并不配合的大活人,李秋水,带离此地,将是极其困难且耗时漫长的过程。
如果他的核心目的仅仅是灭口,那么在其更为熟悉,且相对更容易掌控的牢狱内部下手。
远比冒险将目标转移到外部再行处置要稳妥高效得多。”
楚茜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这是一个合理的推演。但它的前提是,李秋水与凶手并非合作关系。”
“这是基于现有线索最有可能的假设。”白愁的语气十分肯定,“无论如何,我强烈建议在搜查过程中,不要排除‘凶手仍潜伏在牢狱内部’这一可能性。更进一步说,”他略微压低声音,“我认为凶手极有可能就藏身于狱卒之中。”
季伯长身体微微前倾:“理由?”
“若非内部人员,他如何能如此迅速地察觉到,自己投放在食物中的毒药并未能成功杀死李秋水?”
“他甚至很可能认识这位遇害的狱卒同僚,从而有机会确认那份餐食是否被李秋水食用过,这解释了他为何能在短时间内做出‘补刀’的决定。”
楚茜接过话头,声音冷静而清晰:
“季捕头,请立刻排查案发时段内所有当值的狱卒,凶手也许藏藏在里面。”
这句话如同钥匙,瞬间打开了白愁思路中某个关键的节点。
他转向季伯长,语气因思维的连贯而显得更加急切:
“没错!必须立刻进行筛查!
作案时间,作案动机,对环境的熟悉程度,所有这些要素都强烈指向内部人员作案的可能性!”
季伯长默默听完两人的分析,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的表情。
他侧过头,目光扫向牢房墙壁,从腐蚀孔洞蔓延开的诡异暗色污染,正以肉眼可见的缓慢速度向四周墙面侵蚀。
“我明白了。”季伯长沉声应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你们的推论确有可取之处,我会即刻安排人手,重点盘查该时段所有当值狱卒的行踪与背景。”他话锋一转,指向那面正在被污染的墙壁,“但眼下最紧急的任务,是立刻彻底封闭这间牢房,遏制污染源的进一步扩散。”
楚茜与白愁交换了一个眼神,均未表示异议。
季伯长重新将目光投向白愁,审视中少了几分最初的怀疑,多了些复杂的考量。
“如果这起事件最终能够证实与你无关……”
他缓缓开口,嘴角牵动了一下,似笑非笑,“那么你身上那点与‘轮回道’牵连的嫌疑,也就洗脱大半了。”
这位中年男子语气带上些许感慨,“说句题外话,小子,你要真是个邪魔外道,反倒可惜了你这副头脑。
年纪不大,但这番分析推理的条理和敏锐,比我手下不少混迹多年的老油条强出不止一筹。
以你的资质,完全够格在衙门里谋一份正经的捕快差事,假以时日,担当捕头也未必不可能。”
白愁沉默了片刻,轻轻摇头,语气平静无波:
“季捕头过奖了。方才所言,不过是在有限信息下进行的推演,任何有心人静下心梳理线索,都不难得出相近的结论。
我……只是恰巧先一步将它们说了出来。”白愁的拒绝委婉而克制。
季伯长眼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没再就此多言,但心底对这个年轻人那份与年龄不符的冷静与审慎,评价又悄然提升了几分。
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深知真正的洞察力往往就隐藏在这种看似谦逊的言辞之后。
“既然调查方向已经明确,便不宜在此空耗时间。”楚茜清冷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沉寂。
她转向季伯长,话语干脆利落,不带商榷余地,“你去联络防化部门处理污染现场,同时,代我向县令提交一份紧急申请。”
“什么申请?”季伯长问。
“关于囚犯白愁,申请授予其临时有限自由权限,由我,进行全程担保与监督。”
她的声音清晰笃定,每一个字都透着不容反驳的意味。
话音刚落,不等季伯长回应,她已向前迈出一步,在对方略带错愕的目光注视下,从风衣内侧另一个暗袋中取出一把造型精巧的黄铜钥匙。
随着“咔嗒”一声轻响,她利落地解开了白愁腕上的金属镣铐。
“等等!米勒小姐!”季伯长反应过来,急忙出声阻拦,“这种性质的保释申请,必须等待正规流程走完,获得正式批复文件后才能释放人犯!你……”他的话语被楚茜无视了。
楚茜仿佛没有听见季伯长的抗议,右手顺势下滑,抓住了白愁刚刚恢复自由的手腕,转身便朝着走廊另一端快步走去,步履迅捷而稳定。
望着两人迅速融入昏暗光影,渐行渐远的背影,季伯长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声混合着无奈与习惯的悠长叹息。
“这位大小姐,行事总是这般雷厉风行……”
季伯长低声自语,脸上的皱纹在摇曳的壁灯光线下似乎更深了几许。
摇了摇头,他转身迈向与两人方向相反的,走廊更幽深的尽头,身影很快被浓稠如墨的黑暗完全吞没。
空旷的走廊里,只剩下远处隐约传来的,规律而单调的滴水声,以及两个脚步声,一个果断清脆,一个略显迟疑,逐渐远去。
白愁被楚茜半牵引着前行,他侧过脸,看向身旁女子线条分明的侧影。
“楚茜调查官?”他试探性地开口。
“直接叫我楚茜。”她
“好,楚茜。”
白愁依言改口,随即平静地陈述了一个事实。
“但我必须事先说明,我并不清楚凶手此刻可能的具体藏身位置。之前的分析,只能给出一个大致范围。”
“我知道。”楚茜的回答简短得出乎意料,脚步不停,只是微微偏头,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他一眼。
在昏暗光线的勾勒下,她的眼眸显得格外深邃。
“找出他的具体位置,是接下来的工作。而你,是目前最合适的‘诱因’。”
白愁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诱因?
他没有将疑问说出口,一边加快步伐,一边用仅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快速低语:
“凶手熟悉牢狱运作,计划周密,且极可能拥有内部身份的掩护。常规的拉网式搜查效率低下,且极易惊动目标。”
“但你不同,一个刚刚洗脱部分重大嫌疑,又被特别调查官匆匆带离现场的前重点囚犯,对那些潜伏在暗处,时刻关注着李秋水事件动向的眼睛来说,本身就是一个充满变数的‘意外’,必须重新评估和应对。”
她的话音在此刻戛然而止,脚步在一个十字廊道的交汇处停下。
此处的光线比之前更加晦暗不明,只有远处某个转角隐约透来一丝微弱的,不知来源的光亮。
空气中弥漫着旧石墙的阴冷气息,灰尘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陈年霉味。
楚茜松开了抓着他手腕的手,将他推向左侧廊道阴影更为浓重的墙壁边。
楚茜自己则如同融入环境般,悄无声息地贴近另一侧的墙柱。
“他如果还在,如果他足够警觉,就一定会设法确认你的动向。”
“我们要做的,就是利用这一点,让他自己从藏身之处显露痕迹。”
白愁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石墙,缓缓调整呼吸,让心跳逐渐趋于平稳。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能分辨出远处那规律而单调的滴水声,能捕捉到楚茜那近乎消失的,极其微弱的呼吸韵律。
时间在等待中被无限拉长,过了十几分钟,一丝极其轻微的声响,从他们来时的方向,幽幽传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