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婉脸上那点松散的笑意淡了。
他仔细瞅了瞅齐天的脸,那上面干干净净,只有疑问,寻不着一丝落寞或不平。
洪婉心里“咯噔”一沉,声调不由得正经起来:
“昨晚二更天,城里所有记名的兵勇差役,全被唤到城西校场去了。
天亮前就挑拣完毕。这时候……怕是正在大堂里听吩咐呢。
他们……没有人去知会你?”
话一出口,洪婉自己先觉出不对劲。
齐天依旧沉默。
洪婉的眉头一点点锁紧,喉头滚出句低骂:“娘的!这帮势利眼!我还盼着跟你去冀州转转,顺道看看我那位旧相识呢!”
越说越恼,他一把扣住齐天手腕,劲道不小:
“走!进去问个明白!初圣宗行事最重规矩,条条款款分明得很,怎会独独漏了你一个?
这里头必定有鬼!就你这一身本事,放在冀州地界或许不算出挑,可搁在平安县,那是独一份的硬茬!
要不是套着这身官家皮,多少江湖门户见了不得抢着要?竟敢如此糟践人才!还有没有天理了!”
齐天面上仍旧没什么波澜,心底却确实滑过一丝意外。
他盘算过选拔时可能遇到的种种,激烈的较量,刁钻的考校,乃至落选后的种种打算,他哪里想到自己会是连参选的名录都未上去。
惨啊。
衙门里此刻透着股人走茶凉的冷清。
只有三两个挎着腰刀的兵丁守在过道口,脸上那点例行公事的警惕底下,是藏不住的懒散。
洪婉不由分说,扯着齐天就往里闯。他那身横练的硬功早已扎实,气力远超常人。
几个寻常兵丁哪里挡得住,只觉得一股蛮劲撞来,脚下不稳地踉跄开,眼睁睁看两人直冲大堂方向。
堂前阶下,两个穿着黑色衣袍人抄手而立,神色寡淡。
他们袖口用暗金线绣着凶狞的兽头,单是这纹饰便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冷硬。
见有人径直闯来,右边那位略抬了抬手,声线没什么起伏:
“留步。”
洪婉立马刹住脚,脸上瞬间堆出笑来:
“二位上差,叨扰了。这……这儿是不是还差了一位没点卯?”
开口的正是老李。
只是今日换了行头,没了那插满糖葫芦的草杆,也脱了那身打补丁的旧衣裳,墨色装束衬得人身形利落了些。
面上那股子市井混迹的油气被收得干干净净,只剩当值时的板正。
他侧身让出通路,嘴里低声念叨:“要瞧便瞧,离远些,别碍事。”
这番对答让洪婉直接怔在当场,他猛地扭头,眼珠子瞪得老大,看向身旁纹丝不动的齐天。
齐天还是那副模样,面上既无被戳破的尴尬,也无故人重逢的热络,眼神静得像深井里的水。
洪婉惊叹于他们俩……居然相熟?
里头光景比外头更显昏沉。
张无忌坐在上首临时搬来的椅上,眼帘低垂,面色冷肃。
下面,七个被择出来的年轻人一字排开,个个挺胸收腹,站得桩子般笔直。
都套着县衙统一的靛蓝差服,布料厚实却粗糙,浆洗得倒还齐整。
里头有几张脸,齐天认得。
换上初圣宗制式深灰常服的泼皮,与昨日那副街头混子的惫懒相已是天差地远。
虽相貌仍旧普通,但眉目间凝着一股精气,脊梁挺得板正,脚步落得沉稳。
他倒背着手,正慢慢在那七人跟前踱步,目光锐得像刀子,刮过每个人的面孔。
视线扫到其中某个眼神有些涣散,心神不属的年轻人,项靖渊身上时,他脚步骤停,抬腿不轻不重地蹬在对方小腿侧面。
呵斥的言语已到了唇边。
可就在这节骨眼,余光瞥见了门外那道熟悉的身影。
到了嘴边的话突然就堵在了喉头。
他张了张嘴,那股刻意端着,用来震慑新人的威势莫名泄了大半,最后变成一句:
“都给我站挺拔了,打起精神,别跟没睡醒似的。”
…………
监牢深处的气息厚重得仿佛能粘住人的呼吸。
坦白,是白愁做出的选择。
他心里明镜似的,如果接下来的追捕行动中,自己拿不出半点有用的线索,那个刚刚被勉强安上的“合作者”名头便会像阳光下的露水般迅速蒸发,重新变回铁栏后需要被严加看管的囚徒。
楚茜口头应承的保释,说到底只是一种言语上的应允。在这个地方,言语可以为你推开一扇门,同样也能将你重新关进更深的黑暗。
他不敢赌,也深知自己赌不起。
“若能协助擒获真凶,自然是最理想的结果。即便最终未能如愿,你在此过程中的……贡献,也足以成为我们重新考量你所涉案件的依据。”
楚茜的声音从前边飘来,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的皱褶。
重新考量?
白愁在心里反复研磨这几个字。不是承诺,不是结论,只是一种留有充分余地的,标准化的表述。
但他清楚,这大概已是此刻能触碰到的天花板。真能逮住那个投毒的家伙,自己身上那堆乱麻似的麻烦,或许真能透进一丝微光。
“明白了。”他没再犹豫。
“这地方,总共有多少层?”他开口发问,声音在空洞的走廊里显得有些孤单。
“平安县最大,也是唯一关押重犯的监牢。地上部分八层,地下部分三层。”楚茜脚步未停,顺口回应,随即侧过脸看了他一眼,“问这个做什么?”
“地下关押的,和上面是同一类人吗?”白愁没有正面回答,继续追问。
“不同。地下三层,关的都是些……不便细说的重犯。没有特殊批示的手令,谁也进不去。”楚茜的语气里,一丝职业性的戒备悄然浮起。
“这样……”白愁眉头微锁,开始快速回溯踏入这座巨石堡垒后的所有感知碎片:光线的渐变,气流的微妙流向,远处那些若有若无的异样声响,甚至墙壁上污渍蔓延的纹理。散乱的记忆残片,在某种隐约预感的牵引下,尝试着拼凑出可能的图景。
“如此看来,凶手藏匿在地上的可能性更高。
而且,极大概率不在我们此刻所在的这一层。”他沉吟片刻,说出自己的推断。
“有道理。如果往地下钻,那跟主动爬进棺材没什么区别,除非……”
楚茜放慢脚步,与白愁几乎并肩而行,手指无意识地将一缕垂落的暗红色发丝捋回耳后,“除非他掌握着某些不为人知的,能通向外界的地老鼠通道。”
“等等,地老鼠通道?”白愁脚步猛地一顿,像是被这个词刺了一下,“这座监牢还有这种东西?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先前的推断,可能从根子上就偏了。在无法确定凶手知道多少内幕的前提下,假设他不知道秘道存在,这想法本身或许就太一厢情愿了……”
“呃……”楚茜脸上掠过一丝罕见的尴尬,连忙摆了摆手,“我只是随口一说,这里到底有没有那种东西,我也不确定。”
白愁的表情凝滞了一瞬,沉默了几秒,才重新抬脚跟上。远处不知哪间囚室里传来铁链拖地的声音,缓慢而滞涩,像是锈蚀的骨头在摩擦。
“凶手在第三层使用的毒,扩散速度极快。靠得太近,他自己也难以幸免。所以,他必然会想尽办法远离那片区域。”
“可仅凭这一点,范围还是太大了。”楚茜环视着幽深昏暗,仿佛没有尽头的走廊,墙壁上的壁灯投射出摇曳不定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凶手会避开最初的牢房,但不一定非得躲到天边去。
也许就在上面一两层,或者下面一两层,找个不起眼的角落猫着。”
“只能一层层筛过去。
凶手很可能带着武器,你自己当心点,别离我太远。”楚茜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惯常的警醒意味。
两人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在死寂的监区里缓缓推进。
目光如同最细密的筛子,刮过每一处可能藏匿的阴影,每一道可疑的缝隙。耳朵竖立起来,捕捉任何一丝不和谐的动静。
周围安静得让人心头发慌。
只有不知从哪间囚室里偶尔泄露出的,模糊不清的呻吟,断断续续,如同濒死的呢喃。以及远处那种铁器摩擦水泥地面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嘎”声。这些声响在空旷的廊道里碰撞,回响,更添几分驱之不散的阴冷。
第四层,第五层……一无所获。
他们沿着冰冷的,焊接着菱形防滑纹的铁质楼梯继续向上,踏入第六层的领域。这里的空气似乎更加污浊,灰尘的气味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腐败气息,沉甸甸地压迫着人的胸腔。
“凶手没动狱卒身上的钥匙。”白愁一边走,一边压低声音分析,话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这说明他或许不需要钥匙,或者另有进出的门路。他很可能并不在任何一间上锁的囚室里。
通风管道,狱卒轮值时用的休息间,储物室……这些地方更有可能。像盥洗室那种人来人往的公共区域,我觉得可以先放一放。”
话音刚落——嘶啦!
头顶上方,那布满红褐色锈迹与灰白蛛网的通风管道金属栅格内部,陡然传来一声极其尖锐,短促的刮擦!
像是某种金属边缘,狠狠蹭过薄铁皮的内壁,声音刺耳得让人后颈汗毛瞬间倒竖!
楚茜的身形骤然凝固。
她竖起一根食指,轻轻抵在自己唇边,向白愁投去一个凌厉如刀的噤声眼神。
她的耳朵微微转向声源方向,整个身体如同拉满的弓弦,绷紧到了极致。
那管道里,除了刚才那一声突兀的锐响,此刻又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持续不断的窸窣声。像是有什么活物,正在里面缓慢地,极其谨慎地移动,带起铁皮轻微而有节奏的震颤。
楚茜缓缓抬起右手,掌心向上,五指微张。
一点淡金色的,仿佛拥有实质的微光在她指尖无声汇聚,流转,周围的空气泛起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水波般的涟漪。
眨眼之间,一柄由纯粹光能凝聚而成,约莫尺许长短的狭长飞刃,便已静静悬浮在她掌心之上。
刃身流转着冷冽的,不属于金属的寒芒,锋锐之意透骨而出。
她的目光,如铁钉般死死锁定了头顶上方某一段正微微震颤的通风管道。
“去。”
唇间轻吐,短促如刀锋交击。
那柄光质飞刃无声激射而出,速度快得只在昏暗的视野中留下一抹淡金色的,笔直延伸的细线残影!
“噗!”
一声轻响,并非金属撞击,更像是利刃切入某种软物的沉闷声响。
飞刃精准无比地洞穿了那块本就锈蚀严重的金属管壁,彻底没入了管道内部!
“啊——!”
一声猝不及防的,混合着惊慌与痛苦的短促尖叫,猛地从管道深处闷闷地传了出来!
白愁心头一跳!
里面真有人!
“自己滚出来。”楚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冰层碎裂般的冷硬压力,在空旷的走廊里清晰地荡开,“除非,你想试试身上再多几个透风的窟窿是什么滋味。”
她说着,掌心再次有光芒涌现,三柄形态一模一样的光质飞刀凭空浮现,悬浮环绕在她身侧,刃尖微微调整方向,皆指向同一个目标,蓄势待发。
然而,管道里的家伙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吓破了胆,非但没有乖乖爬出来,反而在里面疯狂地挣扎,扑腾起来!
“哐啷!哐啷哐啷!”
金属管道被撞得剧烈摇晃,变形,连接处的铆钉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积年的灰尘和锈渣如同下雨般簌簌落下。
楚茜眉头一拧,不再有丝毫犹豫。
指尖接连轻弹。
“嗖!嗖!嗖!”
三柄飞刀几乎首尾相连,撕裂空气发出细微却锐利的尖啸,再次精准地穿透不同位置的管壁,射入内部!
“啊呀!别……别打了!救命!我出来!我这就出来!”
一连串更加凄惨慌乱的嚎叫从管道里爆出,伴随着更加剧烈,近乎疯狂的碰撞翻滚声。
终于,哗啦啦,嘭!
一段通风管道的金属栅格被从内部猛地撞开,脱落!
下一秒,一个黑乎乎,被粗糙麻绳捆得如同粽子般的人影,裹挟着大量陈年积灰和碎渣,手舞足蹈地从破口处摔落下来,结结实实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上,发出沉重的闷响和一声痛苦的抽气。
白愁和楚茜迅速靠近几步。
待扬起的灰尘稍微散去,看清地上那人的模样时,白愁不禁微微一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