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婉心里那道弯怎么也绕不过去。
她并非容不得别人好,只是这事蹊跷得让她坐不住。庙堂之高向来与她无关,可冀州太尉四个字有多沉,她掂量得清。
那是能与几大山门掌教并肩而坐的人物,初圣宗又素来凌驾世俗权柄之上,这位太尉在冀州地界说的话,比皇帝老儿的圣旨还管用三分。
寻常武人练一辈子把式,怕也摸不到这等人物袍角的一缕风。
“舌头不想要了?”老李眼皮一耷拉,那目光刮在碎嘴的泼皮脸上,像钝刀子割肉,“没根没据的浑话也敢往外冒,嫌命长?”
他转过头看齐天,脸上的皱纹挤了挤,挤出些实实在在的无奈。
“信上……倒真有你的名字。不过大人天南海北地跑,什么时候回来没个准数。就算回来了,你也别把这事儿太当回事。”
老李不想哄人。他知道希望这东西悬得太高,摔下来的时候能砸断人的脊梁骨。
好苗子最怕还没扎根就想着开花,白白糟蹋了土里的养分。
他朝洪婉那边偏了偏下巴,洪婉心领神会,嘿嘿一笑就扎进人堆里。
扯着项靖渊几个高声大气聊起城西赌坊昨夜的骰子,硬是把周围那点窥探的动静给盖了下去。
人声嘈嘈切切,老李的声音便顺着这嘈杂的边沿,细细地递到齐天耳根子底下。
“萧大人中了招,已经有人护着往太尉那边去了。短时间里,回不来。”
他停了停,眼神像筛子似的滤过大堂里每一张看似漫不经心的脸。
“踏进初圣宗那道门槛,往后就是要把后背交给彼此的弟兄。
这些人敢往妖物老巢里钻,却最见不得有人刚进门就顶着张金灿灿的脸。道理不上台面,但你得懂。”
话说到这个份上,里头的深浅齐天已经摸着了七八分。
先前在萧芷柔眼前露的那手,终究是留下了痕迹。
凡事沾了光,影子也就拉长了。
此刻四周那些笑脸底下埋着什么,谁也不敢去刨。
都是拿血换前程的人,彼此间那点心照不宣的平,比什么都金贵。
你若真摆出攀了高枝的架势,家里有金山银海撑着倒也罢,若是虚的,往后在这潭水里怕是游不动。
齐天心里明镜似的,自然不会往那坑里跳。
“李大人交代了,照着规矩先送你回去。一切如常,别漏风。等两位大人回了,再看章程。”
老李说完便抿住了嘴,只拿眼睛瞧着齐天脸上的动静。
李新翰那脾气是点火就着,可心不歪。
话递到耳边,听不听得进去,是各人的造化。
“我省得。”齐天点了下头,脸上淡淡的,没什么波澜。
进初圣宗,他本就有自己的算盘。
一是杀妖时多个依傍,二是冲着那些寻常武夫抠破脑袋也摸不着的正经功法和丹药。
背靠大树,才看得清这世道究竟藏着多少吃人的阴影,不至于像现在,除了平安县这一亩三分地,外面是妖是魔都只能靠猜。
这对他而言,比什么都紧要。
只要有足够的妖魔精元垫底,加上宗门里那些传承和资源,修行之路定然比独自摸索快上许多。
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比一个悬在半空的名头可靠得多。
就像老李说的,即便真有缘分,也得等太尉站到跟前才算数。
现在琢磨,纯属给自己找不痛快。
齐天眼神清凌凌的,不见半点热切的影子。
老李一直在余光里打量他,见他真是这般不上心,心下倒是讶异了一瞬。
这样的机缘挂在眼前,就算知道九成九是空欢喜,能做到这般古井无波的,着实少见。
难道……萧大人当真对他另眼相看?
想起昨天萧芷柔身上那件明显宽大不合体的旧外袍,一个模糊的念头滑过老李心底,让他先前那点判断微微晃了晃。
他这里念头还没落定,那边泼皮已经被旁边几人七手八脚摁在了地上。
“作死呢!这种话也敢往捉妖师头上扣?让那些常年蹲在妖窟里啃冷馒头的苦修听见,能把你一身皮子活剥下来绷鼓面!”
“差使在身,平安县不能久留。你快回去拾掇,正好一道上路。”
摁着泼皮的汉子扭头朝齐天咧咧嘴,手上力道却没松。
县衙院外几个候着的年轻人拳头捏得发白,脸上兴奋的光压不住。
这世道,妖魔比野狗还多,能凭拳头在宗门里挣个名分,往后回到这平安县,走路都能带起风。
就算只在初圣宗外门挂个名,他日回转,逢人也得尊称自己一句爷。
眼神又忍不住往齐天那边飘。
就算听不见里头说什么,只看那些真传弟子对待他的神色,也晓得此人跟他们这些去碰运气的不一样。
遗憾的是之前没什么往来,这会儿凑上去又太着痕迹。
好在还有同乡这名头拴着,进了山门,总归能借上一点力。几人心里各自转着念头。
“齐老大,我得先家去一趟,跟屋里交代几句。”
赵老大性子最躁,裤腰带挠了又挠,话没说完脚已经往外挪。远行千里,他最割舍不下的就是家里那点烟火气。
项靖渊反倒平静。他早觉出齐天不是笼中雀,即便真入了太尉的眼,也没什么稀奇。
以此人之能,没有这些际遇,迟早也要一飞冲天。试训也好,直入也罢,不过是个由头。
“齐捕头。”项靖渊抱了抱拳。
“唤我齐天便是。”齐天摆了摆手,心头某处微微一松。
总算能摘下“捕快”这顶帽子,和前身那些荒唐旧账做个了断。
既非官身,大人二字便成了累赘。
看着赵老大急匆匆的背影,齐天心里忽然空了一下。
离别本该有些愁绪,他却连个能说句体己话的人都寻不见。
细想起来,这世上并无等他归去的灯火,也无真正属于他的片瓦遮头。
那间栖身的小屋,钥匙还得交回县衙。
能说上几句话的,满打满算两个。
项靖渊还行,至于另外一个女人嘛……
齐天回头,洪婉正搓着手跟在后头,满脸堆笑,想起他早前嘀咕要回冀州见老相好的言语。
看来这位,大抵也是同路。总不能去寻青麟的母亲辞行,那太古怪。
一丝说不清是落寞还是轻松的滋味,浅浅地漫过心口。
“走,寻个地方坐坐。”齐天手指一捻,夹着那张银票的边角,日光落在特制的棉纸上,泛着一种沉静的哑光,让这动作凭空多了几分底气。他忽然觉得,或许该趁这当口,让绷得太紧的弦松一松。
“这些日子肚里没半点油水,我肠子都快锈住了!”
洪婉拍着肚皮,眼睛亮得吓人。
项靖渊从腰间摸出一小块银子,轻轻摇头。“你们尽兴,我听听便好。”
“放心,位置我给你留着!”洪婉大咧咧揽他肩膀,浑不在意。
项靖渊看着齐天指间那抹独特的色泽,暗自摇头。
心里却隐约觉得,跟着这样的人往前走,往后的路或许不会太平淡,但一定不会无聊。
…………
酒幌子在午后微风里懒洋洋地晃。楼里客人稀稀拉拉,伙计靠着柜台打盹。
听见脚步声勉强掀开眼皮,待看清来人装束,尤其是齐天指间那抹不寻常的淡光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腰板瞬间挺得笔直。
“几位爷,楼上雅间清净!”
掮客小步快跑迎上来,脸上笑出褶子,眼神却黏在那张银票上挪不开。这东西,可不是寻常武夫能摸着的。
“楼下敞亮。”齐天却拣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随手将银票搁在桌角。
这随意的动作让伙计眼角一跳,态度愈发恭谨,像面对一尊易碎的古瓷。
洪婉一屁股坐下,嚷着要最好的酒,最硬的菜。
项靖渊安静坐在下首,目光掠过空荡的大堂,落在窗外流淌的街景上。平安县的日子,像捧在手里的水,眼看就要漏光了。
菜还没影子,温好的酒先上了。洪婉自斟一碗,仰脖灌下,哈出一口灼热的气。“舒坦!还是这玩意儿对脾气!”
齐天也抿了一口。辣意顺着喉咙滚下去,在胃里点起一小团暖火。他很少喝酒,此刻却觉得这滋味不坏。大约是因为有些东西,终于放下了。
“齐天,”项靖渊忽然开口,声音平稳,“入了宗门,有何打算?”
“打算?”齐天放下陶碗,望向窗外芸芸众生,“杀妖,练功,活下来,变强。你呢?”
“我?”项靖渊沉默片刻,“家中有些旧缘。此番前去,一是磨砺,二是……去了结一桩心事。”
他没细说,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起伏。
洪婉插嘴:“打算个鸟!有酒喝,有架打,有功绩捞,就是好日子!等到了冀州,我带你们去开开眼,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好地方’!”
女人挤眉弄眼,笑得意味深长。
齐天摇头失笑。
这洪婉,倒真是块滚刀肉,哪儿都能找到乐子。
酒菜陆续摆上,不算精致,却热气腾腾。
洪婉风卷残云,吃得叭叭作响,项靖渊细嚼慢咽,姿态斯文。
齐天吃得少,更多时候是在听,在看。
窗外日影西斜,光柱挪到桌角。
平安县这平凡一日,或许就是他作为“捕快齐石”的最后一日了。
那些提心吊胆巡街、与地痞周旋、在妖物爪牙下挣命的日子,都将被锁进记忆的旧箱笼。
前路如何,他看不清。宗门之内绝非善地,必有更多明枪暗箭,更凶戾的妖魔,更缠人的是非。
但奇怪的是,他心下并无惶恐,反而有某种沉寂已久的东西,在缓缓舒展筋骨。
那是对力量,对更辽阔疆域的渴望。某种本能,正在苏醒。
“对了,”洪婉忽然抹了把油嘴,声音压下来,脸上那点嬉笑淡去,“老李私下跟你说的……萧大人那事,你怎么想?”
项靖渊也停下筷子,目光落在齐天脸上。
齐天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温润的碗沿。
“萧大人自有她的造化。我们该想的,是怎么在宗门里立住脚。别的,想了也白想。”
他语气平淡,将话头轻轻拨开。
有些事,心里有数就行,不必摊开在日头底下晒。
萧芷柔的际遇,太尉的态度,眼下都不是他能左右的。
唯一能攥在手里的,只有自己这副筋骨,这身日益凝实的修为。
洪婉眨眨眼,嘿了一声,不再追问,又给自己满上。
项靖渊则深深看了齐天一眼,那目光里有些许了然,还有些别的,更复杂的东西。
酒楼外的市声依旧沸反盈天,小贩的叫卖、孩童的追逐、车马的吱呀,织成平安县最顽固的背景。
而这张临窗的桌旁,三个即将远行的男子,正享用着或许是漫长厮杀岁月前,最后一段属于凡俗烟火的、缓慢流淌的时光。
齐天端起碗,将剩下的残酒一饮而尽。灼
辣过后,舌根竟泛起一丝遥远的、模糊的回甘。
前路漫漫,吉凶未卜。
但酒还温着,这就够了……
…………
平安县城牢狱内。
我一直想不通一件事。
白愁往前微倾身体,语气里带着一丝疑惑。
“你若想杀李秋水,有的是机会下手,监狱里有的是隐蔽的角落,没必要冒险把他带出牢房。这么做风险太大,很容易暴露。”
白愁紧紧盯着男人的表情,试图从他的反应里捕捉更多有用的信息。
“这问题倒是有点意思。”
黑衣男人嗤了声,脸上露出一丝不屑。
“李秋水必须死得干净,连一点残渣都不能留下。”
“我手里有一瓶丹药,能溶解尸体,不留任何痕迹,但这种丹药只剩一份,数量根本不够。这委托本就棘手,若不是丹药短缺,我只需等他被处死后,直接接手尸体处理,根本不用费这么大劲。”
原来如此。
白愁低声呢喃,终于理清了其中的关键。
“所以毒药失手后,你没了其他办法,只能铤而走险,想把他带出监狱,用仅有的丹药处理掉。”
白愁的声音越来越低,右手悄悄抬起,掌心对着地面。
他的指尖已经开始积蓄力量,就等合适的时机发动反击。
“问答游戏到此结束,没必要再继续下去了。”
男人脸色一沉,完全没察觉到白愁的异样,猛地扣动扳机。
弩箭击锤发出清脆的咔哒声,一枚银芒闪烁的箭矢瞬间射出,带着破空的锐响,直扑白愁的面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