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大亮,城门外头已经能听见牲口喷鼻息和车轴转动的声响。
十几辆带篷子的车在土路上排成长溜。
车篷的颜色洗得发白。最前头那辆车帮子上用暗红色的东西画了些歪扭的图形,看着不像花啊鸟啊,倒像是几团纠缠在一起的什么东西的爪子或者牙齿。
套车的牲口格外扎眼。
比平常拉车的马高出一大截,脖子粗,腿也粗,浑身毛色黑得发乌。
脸却有点怪,从脑门到鼻子长着层铁锈色的短毛,眼睛看人的时候是竖着一条缝。
赵老大往近处凑了凑,想看清楚点,那牲口忽然扭过头,朝他这边喷了股带着腥味的热气。
赵老大吓得往后一跳,差点绊倒,嘴里念叨:
“我的娘,这马咋这副德性,眼珠子直的……”
泼皮晃悠过去,伸手在那牲口粗脖子上捋了几下,那东西就安静了,只是鼻孔还张得老大。
“别嚷嚷,这是掺了东西的驮兽,脚力好,走夜道也不怕。有它们拉车,紧着点赶,两天多就能看见冀州的城门楼子。”
他说完,走回张无忌旁边,声音放低:“摸了个大概。那小子练的东西挺杂。
身板硬实,有点像北边流传的硬功路子,手上会使刀,县衙的人说他动刀的时候架势凶,带着股只有经常见血的人才有的那股劲。”
“昨天我留心瞅了,他……啧,武学东拼西凑,路子野得很。”
张无忌脸上没什么变化,只嗯了一声。
泼皮继续说:“虽然不是正宗的横练功夫,不过前日一照面,我连架势都没拉开,就躺了。”
“杂点好。”张无忌说。
泼皮看了他一眼,又压低声音:“听说他年岁跟你差不多?能有这杂而不乱的手艺,天分不差。估摸就是被这‘杂’字耽误了,境界才落后你一截。”
“不是差不多。”张无忌目光投向雾气里走过来的人影,“我两年多前就进二元天了,那天换我去敲门,结果也一样。”
泼皮撇了撇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得,要是萧爷去敲门,你也一样趴。”
张无忌没接话,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抓住旁边一匹白马的鞍子,翻身骑了上去。那马浑身雪白,一根杂毛都没有,站在黑乎乎的驮兽旁边格外显眼。
老李在旁边活动肩膀,听见他们的话也只当没听见。他朝走过来的几人迎过去。
老李冲走在前头的项靖渊点点头,手指向队伍中间几辆车,“女眷家小,坐中间那几辆,稳当。”
项靖渊应了一声,扶着自己姐姐的胳膊,把她送上一辆车的后厢。那车帘子掀着,里面已经坐了三四个人,往里挪了挪让出位置。
老李一转身,差点撞上一堵墙。他抬头,看见洪婉杵在面前,愣了下,摆摆手:“你换辆坐,别把车轴压断了。”
他领着齐天和项靖渊上了打头那辆最宽敞的车,自己也弯腰钻了进去。
车厢底板铺着层厚毡子,角落里有个小铁炉子,散着点热气。
外面,张无忌轻轻抖了下缰绳,那匹白马迈开步子,不紧不慢走在最前面。
后面十几头驮兽不用人赶,自己拉着车跟了上去,蹄子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车轮压过土路咕噜咕噜的。
车厢轻轻摇晃起来。老李搓搓手,先看向项靖渊:
“到了冀州,踏实练。你底子还成,肯下功夫的话,将来袖口上说不定能多道水纹。”
“记下了。”项靖渊抱拳。
老李转过来看齐天,脸上堆起笑:“齐兄弟,咱直说吧。你以后要是跟咱们这一队混,在我们老大手下,别的不敢说,模样周正的姑娘少不了……”
齐天没说话,侧过身掀开车厢侧面的小布帘,往外看。道上雾气散了些,能看见只有张无忌和泼皮两人骑马在前头,别的人都不见。
“除了我们以外的人怎么处理?”
听闻此言,老李脸上笑容淡了点,他撇撇嘴,“剩下的人留在平安县了,咱们初圣宗在冀州府这摊子,分三块。”
“最基础的就是训新人的地方,这个你到了就知道。往上,就是里表二领。”
“里领嘛,”他拖长了调子,“除了按日子去各县转一圈,露个脸,其他时候没太多事情,是个很消遣的岗位…日子安稳,但也无聊。”
“与之相对的,表领可不一样!”
老李嗓门又大起来,“现在的总兵大人,还有萧爷,当年都是从表领一刀一枪拼出来的!表领自在,天大地大,跟山水打交道,见识多,那才叫痛快!”
项靖渊听得迷糊,小声插了句:
“等等,外出巡逻……不是容易撞见妖魔吗?”
老李被噎住,瞪了他一眼,转头对齐天说:
“齐兄弟,其实你想进里领也不难,也就一句话的事情……”
齐天没有回答。
待在安稳的城里,收入稳定,不用天天担心撞见妖魔。
这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然而,对于齐天来说并非如此。
他这身本事,根子不在什么天赋……
离开了能猎杀妖魔的环境,他这点底子很快就会被看穿。真实的他,不过是个凭着前世记忆和狠劲,把几门粗浅功夫练熟了的普通人。别说跟张无忌、老李这些真正的初圣宗精锐比,就是跟项靖渊这种正经打熬上来的武者比,也差得远。
“表领挺好。”齐天说。
车厢外,骑在马上的张无忌,肩背几不可察地抖动停滞。
“这就对了!”老李一拍大腿,“有眼光!一看就知道咱们有前途!”
初圣宗里头,功绩和实力是硬通货,各队之间争得厉害。张无忌想往上走,光靠自个儿不行,得拉起一支能打、听他话的队伍。
像齐天这样身手不错,背景干净,又明显没靠山的新人,虽然难堪大任,但对张无忌来说,已经是需要使劲争的“好料”了。
项靖渊坐在车厢角落,看着这场面,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同样是从平安县这小地方出来,自己这些人还在为前途七上八下,武学奇才齐大人早就被初圣宗真传争着要了。
这差距,让他对马上要到的冀州,对那个只听过名字的初圣宗,生出了更清楚的敬畏,还有一点悄悄烧起来的念头。
车子摇摇晃晃往前走,碾过土路的声音很规律。两边的景色慢慢变了,山势陡起来,树也长得更粗更硬,带着北方才有的那股劲儿。
齐天靠在车厢壁上,闭着眼,听着车轮声,心里在盘算。
冀州,初圣宗,表领……新局开了,手里的棋子好像比预想的多一两颗。但这局棋有多凶险,恐怕也远不是平安县那点地方能比的了。
车子走了小半天,中午也没停,只换了次拉车的驮兽。泼皮从前头扔进来几个油纸包,里面是硬面饼和咸肉干。老李接过,分给车里的人。
“凑合吃口,赶路要紧。”老李咬了口饼子,含糊地说,“入了夜也得走,驮兽夜里眼神好,不怕。”
项靖渊接过饼子,掰了一小块慢慢嚼。齐天也拿了一块,没急着吃,先看了看。饼子很硬,咸肉干也黑乎乎的,闻着有股烟熏味。
“咱们表领,常年在外面跑,吃的住的都糙。”老李看他的样子,笑了,“比不了里领那帮大爷,在城里吃香喝辣。”
“习惯了。”
齐天说,咬了口饼子。确实硬,得慢慢嚼才能咽下去。
车厢里安静下来,只有嚼东西的声音和车轮的响动。过了一阵,老李又开口,这次声音压低了些:
“齐兄弟,有句话我得说在前头。表领看着自在,凶险也实实在在。撞见妖魔是常事,受伤丢命也不稀奇,你真想好了?”
…………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白愁不再隐藏,口中飞快念出一段晦涩的口诀。
口诀音节短促有力,刚一落下,他皮肤下就有金色脉络依次亮起,从手腕蔓延至手臂,再到胸口,脉络清晰可见。
这是白愁压箱底的手段,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使用,此刻却不得不全力施展。
一道赤红电弧在他掌心骤然跃出,滋滋作响,带着骇人的威势。
电弧速度极快,比射出的箭矢还要迅猛几分,径直迎了上去。
电弧掠过之处,空气微微震动,没遇到任何阻碍,轻易就将疾驰而来的箭矢贯穿撕裂。箭矢瞬间崩碎,化作漫天碎屑,散落一地。
击碎箭矢后,剩余的电弧势头不减,带着强劲的力量,掠过漆黑的走廊,狠狠劈在男人的胸口。
男人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身体就像被重物击中,猛地向后飞去,重重砸在监狱的石墙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砰——
撞击声过后,走廊里短暂安静下来,只剩下电弧残留的滋滋声。
灰白的烟尘从墙壁撞击处弥漫开来,逐渐将男人的身影淹没。
白愁缓缓放下手掌,掌心还残留着些许酥麻感,微微颤抖。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黏在衣服上,很不舒服。
刚才那一下,他精准把控了发力时机,差一点就被箭矢命中,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后怕。
可他还没来得及彻底放松,调整呼吸,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动静。
原本躺在地上的楚茜,竟猛地从地上弹起,站直身体。眼神凶狠地扫视四周,像是在寻找袭击自己的人。
鲜红的发丝上挂着的血珠,顺着发梢滑落,滴落在地面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却丝毫没影响她的状态。
白愁暗自咋舌,没想到楚茜的体质这么强悍,后脑挨了一箭还能安然无恙,连一点受伤的样子都没有。
看她这副暴跳如雷的模样,显然没察觉到自己刚刚受了重伤,满心只剩被偷袭的怒火,一门心思只想找到凶手报复。
白愁站在一旁,没敢轻易出声,生怕打扰到她。
楚茜的目光快速扫过走廊,一眼就锁定了嵌在墙缝里的男人。怒吼一声,脚下发力,径直冲了过去。
跑到近前,她攥紧拳头,狠狠砸在男人胸口。
拳劲极大,裹挟着强劲的气流,接触到男人衣物的瞬间,黑衣男人的肌肉便剧烈扭曲收缩,显然承受了极大的力量。
一声巨响过后,男人背后的墙壁上出现一道道裂纹,从撞击点向四周蔓延,密密麻麻。
楚茜收回拳头,胸口微微起伏,这才稍稍平复了些怒火。
可看着男人毫无反应的样子,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下手可能太重了,万一真把人打死了,就再也问不出背后的主使是谁了。
她赶紧伸手,拎起男人的衣领,用力摇晃了几下,试图把人弄醒。
可男人只是两眼一翻,脑袋无力地耷拉下去,连一点挣扎的迹象都没有,看样子这次是真的没救了,彻底失去了意识。
楚茜皱起眉头,松开手,男人的身体再次瘫软下去,靠在布满裂纹的墙壁上。
走廊里的巨响早已惊动了监狱里的其他守卫,一群人举着弩箭,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看到眼前的景象后,都愣在原地,停下了脚步。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茫然,显然没搞清楚状况。
片刻的沉默过后,他们纷纷举起弩箭,对准了楚茜,显然把她当成了袭击狱卒的凶手。
嵌在墙里、毫无动静的男人,成了他们眼中的受害者。
而浑身是血、气势汹汹地站在一旁的楚茜,怎么看都像是罪魁祸首。
白愁见状,赶紧快步上前,挥手示意守卫停下,嘴里不停解释,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费了好一番口舌,众人才半信半疑地放下武器,收起了弩箭。
楚茜却没半点感谢白愁的意思,转头看向那群守卫,对着他们翻了个白眼,眼神里的鄙夷毫不掩饰。
她向来不屑于和这些趋炎附势、不分青红皂白的家伙计较,只是站在一旁冷冷看着,什么也没说,双手抱在胸前,气场依旧强大。
白愁倒是能理解守卫们的反应,毕竟他们没看到事情的全过程。
现场的景象确实容易让人误会:破碎的墙壁、昏迷不醒的狱卒、浑身是血的楚茜,换做任何一个不明真相的人,都会做出同样的判断。
细微的呻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