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还没全开,一股子混合着红印泥和新皮革的味道就先钻了进来。
陈会计像捧着个刚出炉的烫手山芋,手里那个暗红色的锦盒显得格外沉重。
那是“远帆实业”的公章,圆形的,红得扎眼,象征着这群泥腿子从此有了正儿八经的“身份证”。
但这条腿还没迈进门槛,就被一条粗壮的胳膊横着拦住了。
阿海站在那儿,背后的阳光把他影子拉得老长,直接盖在了陈会计脸上。
他身后那七八个老渔民,平日里见着林舟都笑呵呵地递烟,这会儿却一个个低着头,脚尖不安地碾着地上的烟头,像是一群做错事又不得不硬着头皮顶上的孩子。
“阿海,你这是唱哪出?”陈会计愣了一下,下意识把锦盒往怀里紧了紧。
“这章要是盖下去,以后咱们是不是就得改口叫‘林总’了?”阿海的声音闷闷的,像暴雨前压在海面上的低气压,“以后兄弟还是兄弟吗?还是说,咱们就成了给你打工的长工,说话不算数了?”
空气突然变得有些粘稠。
这是组织转型最要命的阵痛——从讲义气的梁山泊,变成讲规矩的上市公司,这道坎过不去,人心就散了。
林舟坐在老板椅上没动,只是手里那支转着的钢笔停了。
他没接那个代表最高权力的公章,反而抓起了桌上的车钥匙,在那张实木办公桌上敲出清脆的一声响。
“都上车。”
二十分钟后,灯塔礁工地。
咸腥的海风混杂着水泥搅拌机的轰鸣声,直往人鼻子里灌。
刚浇筑完的调度中心地基还散发着湿热的水汽,像个刚出生的婴儿趴在海岸线上。
“陈姐,把那个‘笨家伙’打开。”林舟指了指旁边工棚里那台厚得像砖头一样的军用笔记本电脑。
那是他花大价钱弄来的,跑个Excel都带喘气,但在98年这会儿,看着就像外星科技。
陈会计手脚麻利地连上投影,屏幕上跳出一个蓝底白字的界面——《权益追溯系统》。
名字挺唬人,其实就是林舟熬夜敲出来的一个增强版数据库。
“阿海,报个号。”林舟点了一根烟,没抽,夹在指间指了指那片钢筋水泥,“别跟我扯什么资本家剥削那一套。这里每一块砖,都记着你们的名字。”
陈会计输入了阿海的社员编号。
屏幕闪烁了两下,一行行数据像流水一样刷了出来:
1998年10月2日,参与一期围堰填海,工时12小时,折算原始股0.03%。
1998年10月5日,提供自家渔船作为摆渡船,折算设备入股……
甚至连阿海那天给大伙儿送了一锅鱼汤,都被折算成了0.001%的后勤贡献值。
老吴妈颤巍巍地挤上前,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想摸屏幕又不敢碰,悬在半空直哆嗦:“舟伢子,这上面……真有我的名字?”
“不光有您的。”林舟吐出一口烟圈,眼神笃定,“只要这服务器不炸,这数据就在。哪怕五十年后,您孙子拿着身份证来查,也能看到他奶奶当年给这个亚洲最大的港口搬过哪块砖。这股份,能继承,能传家。”
人群里响起一阵吸气声。
在这个大多数人还在为一日三餐发愁的年代,“传家”这两个字的分量,比金条还重。
阿海死死盯着屏幕,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那是把涌上来的酸楚硬生生咽回去的动静。
他猛地抬起头,眼眶红得像兔子:“那……我爹呢?”
林舟的手指微微一顿。
“87年那场台风,‘海燕号’没回来。为了救社里的网箱,我爹连尸首都没捞着。”阿海的声音有些发颤,带着一股陈年的不甘,“他没赶上好时候,没搬过砖,也没填过海。他……算不算?”
现场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远处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啪,啪,像是在抽谁的耳光。
林舟没说话,转身走到电脑前,推开陈会计,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起来。
哒哒哒。
他调出了1987年渔业局那份发黄的事故扫描件。
录入姓名:赵铁柱(海燕号船长)。
事由:保护集体财产牺牲。
权益认定:奠基者。
分红状态:永久。
回车键被重重敲下。
“从今天起,凡是为这个集体把命丢在海里的,家属自动获得终身分红权。只要远帆实业还在,这笔钱就雷打不动。”
林舟转过身,看着阿海,目光平静得像深海:“这算不算数?”
人群里,不知道是谁先没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泣,紧接着是连成片的吸鼻子声。
阿海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胸腔里的郁气全吐干净。
他在兜里掏了半天,摸出一把生锈的铜钥匙。
那上面带着绿色的铜锈,一看就是有些年头了。
那是“海燕号”启动台的钥匙,也是他爹留下的唯一遗物。
“拿着。”阿海把钥匙塞到林舟手里,力气大得硌手,“放进展厅吧。别写名字,就写‘奠基者’。”
黄昏的金光洒在海面上,把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悲壮的色彩。
林舟这才接过那个装公章的锦盒。
但他没像陈会计想的那样把它锁进保险柜,而是拿着它走向了旁边的熔炉。
那里堆着一堆铜铃残片,上面刻着每个社员的名字,正准备熔铸成第一批员工徽章。
“陈姐,把这公章的印模拓下来。”林舟把锦盒递过去,眼神里透着股狠劲,“明天铸徽章的时候,把这印模融进去。让每个戴徽章的人都知道,这公司的章,是盖在大家伙儿心口上的。”
远处的海平线上,一艘如同移动山岳般的巨轮轮廓已经清晰可见,Oceanic Global那标志性的蓝色涂装在夕阳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而在合作社那扇斑驳的大铁门旁,阿海正踩着梯子,将第一块崭新的木牌狠狠钉在墙上——《远帆实业员工权益公示牌》。
钉子楔入木头的声音沉闷有力,每一锤都像是在向远处那艘庞然大物宣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