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抹鱼肚白刚翻上来，就被巨大的阴影给吞了。

“利维坦号”进港的动静，大得像要把这片海湾的水全排干。

汽笛声低沉雄浑，震得灯塔礁工棚顶上的铁皮嗡嗡直响。

林舟没去码头迎接，他蹲在临时指挥部外的泥地上，正在洗两个搪瓷茶缸。

茶缸沿口掉了一圈瓷，露着黑铁皮，看着比他还沧桑。

“林总，真不去？”刀哥站在旁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手里紧紧攥着对讲机，“那姓周的没去港务局办手续，带着两个保镖直接往咱们工地来了。这那是考察，这是来踢馆的。”

“慌什么。”林舟甩了甩茶缸里的水，动作慢条斯理，“恶客上门，咱们不得把那点陈年老茶沫子拿出来招待招待？”

十分钟后，一双擦得锃亮的意大利手工皮鞋，极其嫌弃地踩在了充满咸腥味的烂泥里。

周砚清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深灰西装，胸前别着“亚太航运协会观察员”的金标，在这一片钢筋水泥的粗粝背景下，显得格格不入。

他身后跟着两个戴墨镜的大块头，气场拉满，仿佛把这乱糟糟的工地当成了自家的后花园。

“林总，久仰。”周砚清摘下无框眼镜，掏出一块真丝手帕擦了擦并没有存在的灰尘，嘴角挂着那种精英特有的、挑不出毛病却让人浑身难受的微笑，“虽然远帆实业还没正式挂牌，但这工地的‘原始风貌’，倒是很有特色。”

“周总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林舟也不起身，随手拉过两张红色的塑料方凳，往满是沙土的空地上一摆，“条件简陋，周总将就坐。这凳子结实，摔不坏。”

周砚清看着那张沾着泥点的塑料凳，眉梢极轻微地抽搐了一下，但还是维持着体面坐了下来。

“刚才一路走来，我看了你们的一期工程。”周砚清没接林舟递过来的茶缸，目光像手术刀一样扫过远处的桩基，“如果我没看错，你们用的螺纹钢是鞍钢Q355B？林总，省钱不是这么省的。明年新的抗震国标一出，强制要求E级钢，你这一百多根桩子，恐怕得炸了重填。”

这一刀扎得挺准。

刀哥在一旁听得额角青筋直跳，刚要上前理论，却被林舟一个眼神按了回去。

林舟端起茶缸，吹开浮在面上的茶叶梗，吸溜了一口滚烫的茶水，发出极其市井的声响。

“周总喝惯了现磨咖啡，可能觉得这粗茶剌嗓子。”林舟放下茶缸，目光越过周砚清的肩膀，落在远处那片波光粼粼的海面上，“至于那钢筋……周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哦？愿闻其详。”周砚清似笑非笑。

“您知道我为什么非要选灯塔礁这块鸟不拉屎的地方建码头吗？”

林舟突然岔开了话题，站起身，手指指向脚下这片填海区外围的一片深蓝水域。

“1943年11月，一艘美军运输舰‘自由号’就在这儿触礁沉没。船上除了军火，还压舱了三百吨高纯度红铜锭。”

周砚清的笑容微微一滞，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

“上个月，趁着围堰抽水，我顺手把那船给捞了。”林舟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早吃了根油条，“那三百吨铜，我没卖，全融了。掺在特种水泥里，做了这底下桩基的防腐涂层和阴极保护。这工艺土是土了点，但论抗腐蚀和韧性，比什么E级钢都好使。”

此时，不远处的一堆建材后面，楚思瑶正举着那台莱卡相机，长焦镜头如同一只冷静的鹰眼，死死锁定了两人的表情。

林舟转过身，直视着周砚清那张逐渐僵硬的脸，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股透骨的凉意：“周总，这片海底下埋着的东西多了去了。有些根基，是真金白银买不到的。我听说令尊早年发家，是在伪满洲国的贸易行里倒腾过不少‘无主’的铜铁？这铜的味道，您应该比我熟。”

“咔嚓。”

快门声在海风中显得格外清脆。

周砚清猛地转头，正好对上楚思瑶黑洞洞的镜头。

他那维持了半天的优雅面具，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眼神里瞬间迸发出的阴鸷，被永久地定格在了底片上。

“林总真会开玩笑。”周砚清深吸一口气，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随即霍然起身，那杯一口没动的茶水被带翻在地，迅速渗入干渴的泥土，“我们走。”

看着那两辆黑色豪车卷起烟尘狼狈离去，林舟弯腰捡起那个搪瓷缸子，可惜地摇了摇头：“啧，十块钱一斤的高碎，浪费了。”

当天晚上，一条名为《甲板茶话：有些根基钱买不到》的短视频，像一颗深水炸弹，在滨海市的本地论坛和几个航运业大群里炸开了锅。

视频画面粗砺而真实：一边是衣袖沾灰、端着破茶缸谈笑风生的林舟，背景是轰鸣的打桩机；另一边是西装笔挺却面色阴沉的周砚清。

配文更是杀人诛心：“有人看的是钢筋标号，有人守的是海里的骨头。”

评论区里，几个历史爱好者直接把周家当年的发家史扒了个底掉，虽然没有实锤，但那种“买办资本”的帽子一旦扣上，舆论的唾沫星子就能把人淹死。

深夜，海风渐大，带着暴风雨来临前的湿气。

林舟坐在只有一张折叠桌的办公室里，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楚思瑶发来的私信。

“你故意激他？那个关于他父亲贸易行的传闻，连我都没查实，你是在赌？”

林舟盯着屏幕，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他没回消息，而是转头看向窗外漆黑的港口。

原本应该停泊休整至少三天的“利维坦号”，此刻正如同一只受惊的巨兽，正在连夜拔锚起航。

庞大的船身在探照灯下缓缓转向，显得仓皇而狼狈。

比原计划提前了整整12小时。

就在这一瞬，熟悉的电流感再次击穿天灵盖。

眼前的黑暗被强行剥离，一张幽蓝色的全息海图在林舟视网膜上徐徐展开。

那原本覆盖在“利维坦号”航线上的迷雾尽数消散，一条刺眼的红色虚线，正如血管般从滨海港迅速延伸，穿过马六甲，直指遥远的鹿特丹。

而在那个终点，一个鲜红的倒计时正在疯狂跳动：距离国际铜价崩盘，还有17天。

“不是激他。”林舟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轻声自语，“是让他知道——这片海，认主人。”

Oceanic Global这艘船上装的不仅是货，还有周砚清用来做期货对冲的巨额杠杆筹码。

现在被舆论吓得提前离港，原本完美的避险节奏已经被彻底打乱。

海图缓缓消散，那种透支精力的疲惫感随之涌了上来。

林舟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将视线从窗外收回，落在了面前那张斑驳的办公桌上。

在一堆凌乱的施工图纸和报表下面，压着一本深褐色的羊皮笔记本。

封皮已经被海水浸泡得有些变形，边角磨损严重，那是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一本残缺不全的航海笔记。

他伸手将那本笔记从文件堆里抽了出来，指尖轻轻摩挲着粗糙的封皮，缓缓翻开了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