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下的羊皮纸粗糙得像干透了的树皮，散发着一股陈年海盐和霉味混合的奇特气味。

林舟把父亲留下的那本航海笔记完全摊开在折叠桌上，借着桌上那盏唯一的台灯，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了泛黄脆裂的纸页。

很多字迹已经模糊不清，被岁月和海水晕染成了一团团无法辨识的色块。

唯独中间一页，一行字迹异常清晰，仿佛刻进了纸里，墨色深得发黑——“癸酉年，断龙潮退三尺，见铁骨穿心”。

这行字不是父亲那种龙飞凤舞的笔迹，更像是用某种硬物蘸着墨，一笔一划刻上去的。

林舟的指尖刚刚触碰到“铁骨穿心”那四个字，熟悉的电流感又一次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但这次没有之前那种被强行灌输的眩晕，更像是一把钥匙插进了锁孔。

眼前的灯塔礁办公室瞬间消散，化作无边无际的黑暗风暴夜。

电闪雷鸣间，一艘体型庞大的明代福船在滔天巨浪中挣扎，桅杆被闪电劈断，船身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混乱中，他“看”到一块巨大的黑色铁板从倾覆的舰首脱落，像一片沉重的叶子，打着旋沉入一道深不见底的海底裂谷。

画面一闪而过，林舟猛地抽回手，额角已经渗出细密的冷汗。

“‘潮眼图’！这他娘的是‘潮眼图’！”

坐在对面的吴老九突然一拍大腿，那力道震得桌上的搪瓷缸子都跳了一下。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亮得惊人，死死盯着笔记上那一行字旁边几个几乎快要磨没了的符号。

“啥玩意儿？”林舟揉着发胀的眉心，强行把脑子里那些残存的画面压下去。

“这是我们老辈人观潮用的暗码，记的不是位置，是时间！”吴老九凑得更近了，鼻子都快贴到纸上，“癸酉年，按公历算是1933年。但不对，不对！老祖宗的东西都讲究一个轮回，一个甲子一轮回。他们用干支纪年，很多时候指的是上一个、甚至上上一个甲子的同一年！1933往前推六个甲子，是1573年……万历元年！”

吴老九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林舟脑中的迷雾。

1573年，明代福船……那画面对上了！

“爷爷，你这猜得也太玄乎了。”旁边一直没吭声的小芸撇了撇嘴，从随身的帆布包里翻出一本封面都快掉了的线装书，书页边缘因为常年翻动已经起了毛边。

书名是三个古朴的篆字——《闽海潮引录》。

她将书摊开，纤细的手指在那堆密密麻麻的古字里飞快地滑动，然后对照着林舟那本笔记边缘几个模糊不清的星位标记，嘴里念念有词。

“不对……不对……参宿四，心宿二……这个角度……”小芸的眉头越皱越紧，几分钟后，她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全是不可思议，“爷爷，你可能说对了。这个‘断龙潮’不是普通潮水，是百年一遇的朔望大潮，恰好撞上了地磁暴，才会引发海平面异常下降。根据星位推算……下一次窗口期，就在三天后！准确地说，是七十二小时之内！”

七十二小时。

林舟心头一紧，时间太仓促了。

他没有丝毫犹豫，抓起桌上的电话，直接拨给了陈会计：“陈姐，马上以‘远帆实业海洋生态研究组’的名义，拟一份紧急科考申请，递交省海洋局。”

电话那头的陈会计愣了一下：“科考？咱们哪来的研究组？”

“现在有了。”林舟的语气不容置疑，“另外，申请里附上我们跟省水产所的合作函。”

“可是……方工那边还没点头，公章……”

“章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林舟打断了她的话。

当初为了应对各种突发情况，他早就让刀哥把滨海市几个关键部门的公章样式都弄到手，由陈会计那里复刻了备用。

虽然没法律效力，但用来应付这种紧急申请的格式审查，足够了。

果然，半天后，电话追了过来，是海事处的一个科员，语气公事公办：“林总，你们的申请我们收到了，但船舶适航证明不合规。你们的‘远帆一号’是渔船，没有科考资质。”

“科员同志，这不是科考。”林舟不慌不忙，换了个说法，“这是我们公司内部的‘深海探测平台技术验证’项目。那份刚通过的港口安全冗余测试报告，你们不是有备份吗？那就是我们的技术底稿，现在只是进行海上实测。”

没等对方反应过来，码头上突然响起了一阵阵整齐的呐喊声。

那是刀哥按林舟的授意，组织了几十个嗓门大的老渔民，拉着“支持本土科研，打破国外技术垄断”的横幅，正在海事处办事窗口外“和平请愿”。

这套组合拳打下来，海事处那边彻底没了声音。

一个小时后，张副厅长的电话亲自打了过来，声音里透着一股无奈的强硬：“林舟，你又在搞什么名堂？我不管你要捞什么，临时许可我给你批三天。记住，只有三天！出了任何事，我亲自把你绑了扔进海里喂鱼！”

“谢了，张厅。”

挂断电话，夜色已深。

林舟带着吴老九和小芸，快步走向码头。

改装后的“远帆一号”静静地泊在水里，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黑豹。

小芸一上船就钻进了驾驶舱，开始调试那套新装的声呐设备。

她一边校准着屏幕上的参数，一边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你真觉得那本破笔记上写的玩意儿，能比得上这几十万的设备？为了一块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破铜烂铁，搞这么大阵仗，值得吗？”

林舟没回答她，只是从装备包里拿出一副特制的潜水镜递过去，镜片在昏暗的船舱里泛着幽蓝的光。

“信不信不重要。”他开口，声音被海风吹得有些飘忽，“重要的是，周砚清的人已经到东礵岛了。”

话音未落，小芸面前的雷达屏幕上，一个不起眼的绿色光点突兀地闪现。

那是一艘没有开启任何身份识别系统的快艇，正以极高的速度，从东礵岛方向，朝着他们预定的目标海域疾驰而去。

小芸的脸色瞬间变了。

三个小时后，“远帆一号”抵达预定坐标。

发动机关闭，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声和浪涛声。

海面黑得像泼开的浓墨，连一丝月光都没有，风浪比出发时大了不少，船身开始剧烈摇晃。

吴老九死死盯着手里一个老旧的黄铜罗盘，指针在剧烈摆动后，缓缓指向一个固定的方位。

他布满皱纹的脸在仪表盘的微光下显得有些诡异，嘴唇哆嗦着：“潮……潮退了……三尺，整整三尺！”

林舟扶着船舷，目光穿透黑暗，望向脚下那片翻涌的海水。

天机推演的能力再次被动触发，这一次，画面无比清晰。

就在这艘船的正下方，幽深的海底裂谷中，那块被泥沙半掩的巨大黑铁板，正随着某种奇异的共振，微微颤动了一下。

就像一颗沉睡了四百年的心脏，开始复苏。

林舟深吸一口气，咸腥冰冷的海水气息灌满胸腔。

他迅速抓起靠在船舷的潜水装备，动作干脆利落。

“小芸，跟我下水。”他的声音沉稳得没有一丝波澜，“记住，只取那块铁板，其他任何东西——碰都不能碰。”

船尾的探照灯猛地亮起，一道惨白的光柱刺入漆黑的海面，却像是被黑暗吞噬了一般，仅仅照亮了浑浊翻滚的表层。

光柱之下，深不见底的海水正缓缓旋转，形成一个肉眼可见的微型漩涡，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