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舟把那块还带着实验室消毒水味道的黑铁板,往吴老九面前的桌上一放,整个房间的空气仿佛都重了几分。
“咚”的一声闷响,震得桌上的茶水都漾了出来。
“老九爷,这玩意儿你再瞧瞧。”
吴老九刚从那本《闽海潮引录》里抬起头,揉着酸涩的老眼,一看到这块黑铁板,整个人顿时精神了。
他没急着上手,而是绕着桌子转了两圈,鼻子凑近了闻了闻,那股子被海水浸泡了千百年的咸腥味,让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
“背面,翻过来。”吴老-九的声音有些沙哑。
林舟依言将铁板翻面。
那幅精密的等高线海床图,在船舱昏黄的灯光下,像是某种沉睡生物的皮肤纹理,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小芸在一旁撇了撇嘴,没吭声。
在她看来,这玩意儿就是块值点钱的古董,林舟又是找实验室又是查古籍,简直是魔怔了。
林舟没理会她的表情,他想起方工在实验室里的那个意外发现。
当时,为了测试铁板在不同光谱下的反应,方工用一台紫外光发生器对着它扫了一遍。
就在特定波长的紫外光照射到铁板背面的瞬间,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蚀刻纹路之间,竟幽幽地浮现出十几条极细的、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的亮线。
这些亮线彼此连接,构成了一幅残缺的星象图。
当时林舟的心脏就漏跳了一拍。
这幅图,他太熟悉了。
父亲那本航海笔记的最后一页,被海水泡得一塌糊涂,只剩下几个残缺的符号,拼起来,和这幅星象图一般无二。
此刻,吴老九也发现了端倪。
他从怀里掏出一面巴掌大的放大镜,凑到铁板上,嘴里念念有词,手指颤巍巍地在那几条亮线上比划着。
“不对……不对……这星位……是双鱼吞月之相!”他猛地抬起头,一把抓住林舟的手腕,干枯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有力,“这不是一处地方!这是‘双潮眼’!是两处相隔千里的海眼,在特定的时间,会产生共鸣!”
“第一处,就是咱们上次去的灯塔礁,对应的是‘癸酉年低潮’。”吴老九激动得满脸通红,唾沫星子乱飞,“第二处……第二处应在南海‘七洲洋’!老祖宗的星槎秘图里有记载,那里也有一道海眼裂谷,只有碰上‘甲戌年朔望同日’,天上的星宿和地下的海潮连成一线,那裂谷才会像巨龙张嘴一样,吐出真东西!”
甲戌年?
林舟的脑子飞快转动。
他重生回来是1998年,那今年……不就是1999年吗?
农历己卯,按干支纪年法往前推一个甲子……不对,周而复始,下一个甲戌年要等几十年后。
但如果吴老九说的是某种特殊的星象周期……
“今年就是甲戌年!”旁边的小芸突然开口,斩钉截铁。
她不知从哪翻出一本破破烂烂的万年历,指着其中一页,“民国二十三年的甲戌年!那年爷爷的手绘海图上,对‘七洲洋’的记录就出现过异常!”
说着,她手脚麻利地从她爷爷压箱底的帆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卷用油布包着的老旧图纸。
图纸展开,一股浓烈的桐油味扑面而来。
这是一份1950年代手绘的南海海图,上面的地名和标注,跟现在的官方海图大相径庭。
小芸纤细的手指点在图纸上一个用红笔圈起来的区域。
“这儿。”她的语气带着一丝寒意,“‘七洲洋’里的一处无名礁盘。我们这边的渔民都叫它‘鬼门磹’。那地方的洋流乱得像一锅粥,船开进去罗盘会自己打转,百年来,除了我爷爷年轻时误入过一次,再没人敢靠近。”
林舟的目光死死盯住了那个红圈。
成了。线索链,完美闭环。
他没有丝毫犹豫,抓起船上的卫星电话就拨给了陈会计。
“陈姐,马上伪造一份省渔业局的委托函,就说委托咱们远洋集团对南海濒危鲯鳅种群的迁徙路径进行紧急调查。申请,直接递交三亚海事局。”
电话那头的陈会计都快习惯自己老板这种天马行空的操作了,只是弱弱地问了一句:“老板,经费从哪出啊?咱们账上可没这笔钱。”
“用刚批下来的那个深海养殖项目的钱。”林舟说得理直气壮,“就说为了寻找最合适的深海养殖场址,需要提前采购一批进口的高精度声呐浮标,进行前期环境数据采集。钱到手,立刻去买。”
一通操作行云流水,把公器私用玩得明明白白。
安排完这一切,刀哥的电话也打了进来,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凝重。
“舟哥,周砚清那小子有动静了。他那个‘深蓝遗产’公司,在三亚注册了一家海洋勘探子公司,还从新加坡租了一条专业的科考船,叫‘海神号’,现在就停在陵水港。”
终于来了。
林舟嘴角微微上扬,非但不急,反而觉得这游戏越来越有意思了。
“慌什么。”他对着电话那头笑道,“你现在马上去办两件事。第一,通知咱们合作社所有能动弹的渔船,明天集体出海,就说是演练‘抗台风编队’,动静搞得越大越好。第二,让阿海去印几百份‘深海鱼苗投放志愿者招募启事’,在滨海港人最多的地方贴满,搞得跟真的一样。”
声东击西,瞒天过海。
周砚清以为他在滨海市这边憋大招,注意力自然会被吸引过来,谁能想到,他的真正目标,是千里之外的南海。
出发前夜,海风带着咸湿的凉意。
林舟没带任何人,独自开着那辆破吉普,又一次登上了灯塔礁东边的荒岛。
李道士的小破庙里,香火依旧半死不活。
老人见到林舟,像是早就料到他会来。
当林舟把那块冰冷的黑铁板放在他面前时,他只是伸出干枯的手,在上面轻轻抚摸了很久,像在抚摸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
“你爹当年问完那句‘藏锋于渊’,没过多久,又来问了我一句。”李道士缓缓转身,从身后那尊斑驳的神龛底下,摸出了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钱。
“他问,‘龙脊何向’。”
林舟接过铜钱,入手冰凉。
借着微弱的烛光,他看清了钱上的字——永乐通宝·镇海。
这玩意儿,是郑和下西洋时,专门铸造用来镇压风浪的。
他下意识地将铜钱往黑铁板背面的等高线图上放去。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铜钱边缘有着几处微不可查的凹陷,竟与等-高线图中心一处模糊的凹槽严丝合缝地嵌在了一起。
“咔哒”一声轻响。
仿佛最后一块拼图归位,原本断断续续的等高线瞬间被连接起来,形成了一条完整的、蜿蜒的海底山脉走向。
而山脉的终点,直指一个林舟再熟悉不过的名字——西沙,永乐群岛。
答案,就在那里。
凌晨三点,滨海港的夜色浓得化不开。
改装后的“远帆一号”像一个幽灵,切断了所有导航信号,悄无声息地滑出港口,融入漆黑的大海。
船尾,一条看似普通的拖网下,伪装成渔网浮标的磁力仪被悄悄放下水,无声地拖曳在船后。
驾驶台上,小芸双手抱胸,斜靠着操作台,冷冷地看着林舟的背影。
“话先说在前头,这次要是再碰上周砚清那帮疯子的爆破索,我可不负责救你。”她嘴上说着狠话,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雷达屏幕,仔细搜索着任何可疑的信号。
林舟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望着眼前那片比墨汁还要深沉的海面。
咸腥的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也吹动了他体内那股沉寂的预感。
天机推演的能力,在这一刻,无声无息地闪现。
没有惊涛骇浪,没有电闪雷鸣。
只有一个极其安静、却又无比震撼的画面——
在万顷碧波之下,那幽深、死寂的海沟最深处,一尊被珊瑚和淤泥覆盖了大半的青铜龙首,它那紧闭了数百年的眼睑,正随着一股无形的洋流,缓缓地、缓缓地,睁开了一道缝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