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过半,江羡到小膳房叩门,说可以传膳了。
裴矜辞招呼着负责传膳的家丁,自己在前头走着,雨过天青色的裙裾拂过门槛。
谢遇真正襟危坐,眉目清冷,目光从上到下打量着眼前之人。
裴矜辞云髻峨峨,夭桃浓李,杏眼明眸,如玉雪白的指尖揪捏着袖口。
室内烛火跳跃,明晃晃一片如白昼,无形中让谢遇真觉得她略显局促不安。
家丁还在摆放着膳食,裴矜辞发现室内一个丫鬟都无。
“三弟妹留下,其他人将膳食放好后退下。”
裴矜辞听着,转头看向谢遇真,诧异问道:“世子用膳,不需要人布菜吗?”
“不用。”
清冷的两字,尾音极低沉。
谢遇真又扫了她一眼,她身上的云峰白百褶裙垂下,勾勒出纤细的腰身,极细极薄,盈盈一握,仿佛轻轻一捞就能到他怀里。
不得不说,这个三弟妹的身段,越来越与梦中少女完美吻合。
脑海里浮现出旖旎的情绪,他狠狠地摁了一下青玉扳指。
待到家丁都退下,室内更是庄重肃穆。
谢遇真新换了身金丝水纹滚边的雪白长衫,衣襟与袖口,皆以金线绣着繁复的纹路,更显得他清隽矜贵,雅致无双。
偏又生得一副好皮囊,像极了真正的端方君子。
裴矜辞想,就当他是真君子,不曾强迫过她,不曾凌辱过她,不曾囚禁过她。
她不必怕他。
面前的黄梨木透雕刻丝青花纹平角桌,摆着一桌子珍馐美馔,浔蹄、烂糊鳝丝、绣花锦菜、阁老毛腌鸡、练市红烧柴火羊肉……都是南浔特色菜系。
谢遇真冷冽凤眸不带感情地扫了膳食一眼,清冷如玉的面上绽放出淡淡笑意。
“听江羡说,你将我安排在膳房的丫鬟都赶了出来,所以这些,都是你做的?”
裴矜辞面露歉意,不卑不亢道:“我下厨时不喜有人管束,希望合世子口味。”
谢遇真目光落在那碟烂糊鳝丝上,脑海中忆起梦中场景。
吴县知府为讨好他,让自家夫人下厨,做了满满二十道菜,知府脸上满是对他的谄媚逢迎。
“内人的厨艺,远远比不上总督夫人,还望总督大人见谅。”
他错愕须臾,还没有答话。
却见知府继续说:“总督夫人虽没在江南开成酒楼,但想必是时常在总督大人面前展露手艺,总督大人有福气,真是羡煞老臣了。”
他才恍然,以夫妻之实相处三年,他从未知道少女擅厨艺,也并未尝过她的手艺。
回府后他想要少女下厨,靠着卖惨装乖,说尽甜言蜜语,少女就是不为所动。
气得他狠狠将少女摁到榻上,直到东方出现鱼肚白才消停。
他餍足地搂着少女温存:“夫人就做江南十道经典菜系给为夫品尝,我就放你走,如何?”
少女媚软的身子僵硬了一瞬,抬眸时无意间蹭了一下他的胸膛,让他心头暖意融融,大发慈悲道:“不刁难夫人,味道尚可即好。”
怀里的人儿娇娇无力,不自信问道:“当真么?”
他勾着她的发丝把玩,君无戏言道:“当真。”
会放她走,不可能的。
或许是少女不信他的话,他们都太了解对方了,她最终只做过烂糊鳝丝给他。
谢遇真执起玉箸,绯色的薄唇张开,夹了一筷子鳝丝到嘴里,细嚼慢咽。
裴矜辞侍立在世子十尺之外,看着他脸上的神色,起初露出一丝笑意,后来是淡淡的怅惘。
“不是这种味道。”谢遇真忽然道,清冷面上露出与他素来睥睨众生所不相符的表情。
像是难以言喻的落空。
裴矜辞猜测,谢遇真或许残留着前世的零碎记忆,试探性问道:“世子这话是何意,是与你在江南吃过的不一样?”
“说不清楚,总感觉不是这种味道。”他的语气冷漠得像是在上朝。
裴矜辞心道,谢遇真的确记得些什么,但并不真切。
所以她要做的,就是在他试探的过程中,逐步打消他的怀疑,让他明白他所要寻找的人,不是她裴矜辞,这样她才安全。
此次膳食,她故意让他尝不出前世的味道。
谢遇真又分别用了旁的菜,神色是显而易见的平静。
良久,他用得差不多了,忽然问道:“听说此次你做的膳食,是为感谢我救了你一命,既然是救命之恩,是不是诚意还不太够?”
“世子打算如何?”裴矜辞反问道。
“不必敬酒感谢,替我斟酒即可。”谢遇真给出自己的要求。
裴矜辞莲步轻移,走到平角桌前,执起金樽,倒了一杯酒,露出一截手腕。
谢遇真眸色沉沉地盯着她嫩如羊脂的腕子,那串琉璃铃铛手链明晃晃地呈现在他眼前。
她很快将酒斟好,手链顺势躲进宽大的袖口里。
谢遇真看出这手链与此前的不同,是用两颗玉髓珠替换了之前的琉璃珠。
他不由得冷嗤,话中带刺:“我记得,江羡找回来的手链,是碎掉了两颗琉璃珠,如今用玉髓珠代替,你待三弟的感情,当真算得上至纯至真?”
裴矜辞面色骤冷,辩驳道:“自然算得上,三郎送我的手链,破碎了修好,我还可以睹物思人。”
谢遇真扯了扯嘴角,闷闷地冷哼一声。
“好一个睹物思人,你用别的珠子代替手链原本的模样,这是在作践三弟送的信物。”
裴矜辞抬起手腕,露出手链的玉髓珠。
“这串手链的玉髓珠,也是三郎送的,世子若不信,可派人去查。”
谢遇真素来喜怒不形于色,但听到这话时,浓密的长睫颤动了一下,显然是有些意外。
裴矜辞继续道:“若不是因世子招来叛党,皇觉寺本不会遇刺,我的手链根本就不会碎,如今我用三郎送的珠子修好手链,若是这样也叫作践信物,世子可否给条明路,我到底要如何做?”
因为不甘心,她说这话时,脸颊浮上了一点红晕。
谢遇真坐在紫檀镶理石靠背椅,搭在扶手上的冷白指骨微微弯曲。
他遽然起身,清冽的雪松香混杂着沐浴后的冷梅香侵压而来,裴矜辞乌睫颤抖,猛退了几步。
谢遇真步步紧逼,对她的说辞非常不满。
“碎了就是碎了,永远也不可能弥合,就算弥合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而你虽然修复好了手链,但也因此沾染了修复之人的气息,你的所为,就是配不上至纯至真这四个字。”
嗓音清冷淡漠,像是浸了冰的冷玉。
裴矜辞忽地冷笑一声:“我明白了,世子针对之人并非我,而是表公子,你就是见不得表公子对我好,是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