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遇真说不明白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感觉,他本想抬步往外走,远离这个令他难受的地方。
可那双玄色金靴似有千斤重,任他怎么都抬不起来。
索性放弃,站在身旁听着裴矜辞如泣如诉。
他隐隐觉得,似乎误解了她,她真的很爱重三弟,可为何他的心会那么痛?
是因为梦中少女从未发自内心唤他“夫君”,是他求不得放不下的情愫,还是让他无数梦中想要看见却无法窥探得见的少女容颜?
谢遇真不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裴矜辞的哭声渐渐变小。
他忽然在想,以往的沈赫卿也是这般陪着她的吧?
沈赫卿甚至见过更多她与三弟的爱意,所以这满腔的爱慕,旁人又怎么敌得过呢?
裴矜辞慢慢地放开抱着的牌位,拿着布帕仔细地擦了擦:“夫君,下个月我再来看你。”
起身时,她眼前一阵眩晕,脚踩的绣鞋踉跄,身子顺势往前倾,被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握住,谢遇真稍加用力,将她稳稳地扶了上来。
裴矜辞瞳仁睁大,向后退了一步,略带歉意道:“多谢世子,你怎么在这儿?”
谢遇真自己也不知道,愣是没走,道:“我刚回来,碰巧看到你起身不便。”
裴矜辞没多想,谢遇真这个人就像冷玉,手部常年都冷冰冰的,可方才分明隔着布料都能感受到他手掌是温热的,真是稀奇得很。
“今晚是不是还需要挂经文?沈赫卿不在,我来帮你,像上个月那样。”他忽然提议道。
“好。”回话的声音还带着哽咽。
裴矜辞照常像上回那样去正殿抄经文,在经过长青树时,枝头的雪恰好融化了,随风飘荡的红色福带更显艳丽,她脚步顿住,定睛看了一瞬。
“沈赫卿正在参加春闱,以他的能力,会有光明的仕途和未来,而你如今只有一个虚无的念想,是不是在感叹命运不公?”
一道浑厚庄严的声音,从她身侧传来。
“我并不觉得命运不公。”
裴矜辞缓缓道,“我虽为女儿身,但幼时锦衣玉食,父母鹣鲽情深,夫君在时百般呵护,我的吃穿用度和儿女情长都不匮乏,已经比很多人好太多了。”
“若这样的我都觉得命运不公,那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贫民百姓,不被父母宠爱的稚童和不得夫君庇佑的女子又该如何呢?”
寒风猎猎作响,吹起一条条红色福带,也吹动眼前谢遇真乌黑的头发和月白的衣袍,他在风中岿然不动,面容俊美无俦,清冷得好似生长在高山之巅的雪莲。
莫名的,裴矜辞觉得他就如前世般,像一尊玉雕,生不起人间烟火,不明白人间温情。
她又何必多说呢?
于是转身就走,留下身后茫然无措的谢遇真。
他回想自己这一生,生在镇国公府,文武双全,学什么都比别人快,想要的东西轻而易举得到,自小就是别人仰望的存在,他不曾仰望过旁人,对于世间情爱他亦从不奢求。
除却自然变幻,世间的一切似乎都在他掌控之内。
唯独那梦中少女,他非但掌控不了,甚至被对方夜夜入梦折磨。
他不能允许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即便是在梦中也不行。
他一定要想方设法掌控她,掌控自己的梦境。
谢遇真抬步,没去找忘尘大师,而是走向正殿,看着跪在蒲团上,一笔一墨抄写经文的倩影。
殿内瑞脑香烟袅袅升起,模糊了女子的轮廓,但掩盖不了她那媚骨的身段,虽是隔着厚厚的披风,依旧可窥探那姣好的身段。
谢遇真狠狠地咬了咬下唇,这身段像极了梦中的少女,这世间真的有如此相似之人吗?
像是有什么东西驱使了他的脚步,他走到裴矜辞一旁,跪在身侧的蒲团上,开始抄写经文。
裴矜辞侧目看他,差点以为是见鬼了:“世子这是在做什么?”
“抄经。”
极冷的两个字,语气不容置喙。
裴矜辞本以为他是随意说说,哪曾想他抄了一个时辰,依旧没有要走的意思。
她扫了一眼他抄写的经文,字迹刚劲有力,和他这个人一样,清冷有风骨。
听府里下人说,儿时他作为皇子伴读,写的字比众皇子都要好看,颇得先帝赞赏。
只是裴矜辞没有心思去欣赏他的字,只想知道他什么时候走。
他在的正殿,总是透着一股寒气,让她后背凉飕飕的,抄得不安心。
终是忍不住问道:“世子这是打算抄多久?”
谢遇真头也不抬,手中的笔还在抄着,淡淡地回了句:“等你抄好,我们就将经文挂到长生树上,然后再一起用晚膳。”
裴矜辞:“……”
这是为了让她安心守寡,就要时时刻刻监视她?
“世子若是需要去找忘尘大师便去,我抄好经文也可以让寺里的沙弥帮忙挂上去,还有晚膳也不用……”
裴矜辞说话时有留意他的神情,见他剑眉蹙起,正偏头看她,眼神像是碎了冰渣,硬着吓得她说不出后面的话。
“沈赫卿在的时候,你们不也是一同用晚膳,怎么和我用膳,倒像是委屈你了,嗯?”
谢遇真的声线一如既往的清冷,面上又是一副无悲无喜的模样。
“三弟妹不敢。”裴矜辞淡淡道,继续抄写着经文。
余下的抄经过程都无话,抄好经文后,和上次那样挂在长生树上。
裴矜辞抬步,准备往香客膳堂走去。
“你去哪?”
一道冷哑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裴矜辞回道:“我与表公子都是在香客膳堂用膳。”
香客膳堂规定食不言,环境朴素,又因是僧侣和香客一同用餐,人多眼杂。
谢遇真喜静、喜洁,上月他都是在禅房用膳,他住的膳房宽敞,还有单独的院子。
裴矜辞存着心思,想让他知难而退,小心道:“世子该是在香客膳堂用不惯,所以我们还是分开用膳吧。”
“去我的禅房用膳。”
简简单单的七个字,像判官写下的罪证。
裴矜辞脚步顿住,她今日穿着浅云白梨花纹褂子,下身是同色的裙袄,外罩着水蓝的披风,头上只别了一枚素雅的珠花,脖子系着毛茸茸的围脖,手里抱着个竹节纹手炉。
脸上拒绝的神色很明显。
谢遇真忽然间明白了,不只是身段,也不只是眉眼,更不只是她的傲骨。
而是在这世间,只有裴矜辞与他作对,她就像梦中少女一样,是唯一一个脱离他掌控之人。
“你既然说要为三弟守寡,就不宜出现在外男面前,况且我禅房比较暖和。”
谢遇真端着一张清冷面孔,说这话时,语气似乎比平日里要低一些。
裴矜辞淡淡地“嗯”了声,跟在他身后。
谢遇真走在前面,黑曜石般的眼眸带着一丝愉悦的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