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农民的四季农事
老农民的战歌
第一卷:铁与骨的刻度
第 13章:小寒・竹棚里的熬
铁根六十岁这年小寒,广宁的雪下得比往年都大,竹坞的竹枝被压得弯弯的,像一群弓着背的老人。铁根坐在竹棚的火塘边,往里面添着竹炭,火塘里的火苗不大,却把他的脸映得发红。他的腿在年轻时长了冻疮,一到这时候就疼,像有无数根竹刺在里面扎。
“爹,我给你揉揉。”铁蛋端着竹碗进来,碗里是刚熬好的姜茶,冒着热气。铁根摆摆手:“不用,老毛病了,揉揉也没用。”他看着火塘里的竹炭,炭块烧得通红,偶尔爆出个火星,落在灰里,很快就灭了。这让他想起自己的一辈子——像这竹炭,年轻时是青竹,有棱有角,被生活的火一烧,成了炭,没了棱角,却能在寒天里给人暖。
窗外的雪还在下,绥江的冰面反射着白光,晃得人眼睛疼。铁根想起三十年前那个小寒,也是这么大的雪,他和爹在竹棚里守着快要冻僵的秧苗,爹用体温焐着稻种,说“种子冻坏了,明年就没收成了”。那时候的竹棚没现在严实,雪从竹缝里钻进来,落在爹的棉袄上,化成水,又结成冰。
“爹,村头的老井冻住了,我去劈冰。”铁蛋拿起斧头要往外走,被铁根叫住:“用竹凿,别用斧头,斧头太硬,容易把井台劈裂。”铁蛋应着,换了竹凿——那是铁根用五年老竹削的,硬度不输木头,却比斧头柔和,劈冰时不容易伤着井台。
铁根挪到竹窗边,看着儿子在雪地里忙碌。铁蛋穿着厚厚的棉袄,抡着竹凿一下下往冰面上砸,冰屑溅得老高,像碎银子在空中飞。不一会儿,村里的年轻人都来了,有的扛着竹桶,有的拿着竹勺,很快就把冰凿开,清出个圆圆的口子,井水冒着白气,暖得很。
“还是人多力量大。”铁根喃喃自语,想起自己年轻时,村里的井冻了,也是这样,男人们抡着家伙凿冰,女人们在家烧热水,等把水打回来,大家分着用。那时候的日子苦,可心齐,像一捆捆扎在一起的竹枝,再大的风雪也吹不散。
铁蛋提着满满一桶水回来,倒进竹缸里,缸里立刻冒起白烟。翠儿端着刚蒸好的红薯走进来,红薯用竹笼屉蒸的,皮裂开了,露出里面金黄的肉,甜香飘满了竹棚。“爹,吃个红薯暖暖身子。”翠儿把红薯递到他手里,烫得他赶紧换手。
铁根咬了一口红薯,甜汁顺着嘴角往下流。小铁牛从外面跑进来,手里拿着根冰棱,像举着个透明的奖杯:“爷爷,你看!”铁根摸摸他的头,把他拉到火塘边:“别玩冰,小心冻着。”铁牛却指着窗外:“爷爷,你看那些竹子,被雪压弯了,春天还能直起来吗?”
铁根往窗外看,雪地里的竹枝虽然弯着,却没一根折断的,竹梢都朝着天,像在较劲。“能。”铁根肯定地说,“竹子就这样,能屈能伸,雪压得再狠,春天一到,照样往上长。咱农人也一样,日子再难,熬一熬,总会出头的。”
火塘里的竹炭慢慢烧成了灰,铁根又添了几块,火苗重新旺起来,映得竹棚里一片暖光。他知道,这小寒的冷,是为了春天的暖;这日子的苦,是为了往后的甜。就像这竹棚里的火,看着微弱,却能熬过整个冬天,等到来年开春,又能在田埂上,看见新绿的秧苗,听见绥江的水声,那是比任何歌声都动听的希望。
第 14章:雨水・竹篮里的新
铁根六十五岁这年雨水,绥江的冰化了,水涨得满满的,带着上游的泥沙,黄澄澄的,像刚熬好的小米粥。竹坞的土地松了冻,踩在上面软软的,能陷下去半只脚,空气里飘着泥土的腥气,混着竹丛发芽的清香——那是春天的味道。
铁根挎着竹篮,往田里走。篮子里是去年留的稻种,颗颗饱满,像镀了层金。这是他特意选的“耐涝种”,是当年从水里泡过的稻穗里挑出来的,如今在竹坞已经种了二十多年,成了家家户户都爱种的品种。
“爹,我来吧。”铁蛋扛着竹犁跟上来,犁头是铁的,犁杆却是竹的,又轻又韧。铁根摇摇头:“我还能动,这点活不算啥。”他蹲在田埂上,用手指捏了捏土,土湿乎乎的,攥在手里能成团,松开手又能散开——正是撒种的好时候。
他抓起一把稻种,往田里撒去。种子落在湿土里,发出“沙沙”的响,像春蚕在啃桑叶。铁蛋跟在后面,用竹耙轻轻把土耙平,耙齿划过地面,留下一道道浅沟,把种子盖得严严实实。“当年你爷爷教我撒种,说‘种子要撒匀,人心要放正’,”铁根慢悠悠地说,“现在我教你,你往后再教铁牛,这手艺,不能断。”
铁蛋点点头,手里的竹耙没停:“爹,今年村里要搞‘稻虾共作’,县农技站的人来说,在稻田里养虾,既能收稻,又能收虾,收入能翻番。”铁根愣了愣,他种了一辈子稻,只知道稻子要浇水、施肥、除虫,从没听说过还能跟虾一起养。
“那稻子还能长好吗?”铁根有点不放心,他总觉得,庄稼就得按老法子种,瞎折腾容易出乱子。铁蛋笑着说:“爹,人家技术员说了,这是新法子,虾的粪便能当肥料,稻子能给虾遮阴,是好事。我想试试,就用咱家那亩‘传家田’。”
铁根看着自家的“传家田”,田埂是用竹片围的,整整齐齐,田中央还留着当年他爹插的竹桩,桩子早就发黑了,却还竖着,像个老伙计。他摸了摸竹桩,想起爹说的“土地要变着法子养,才能长好粮”,突然笑了:“试试就试试,咱农人,不能守着老规矩不变,只要能让稻子长得好,让日子过的强,啥法子都该试试。”
撒完种,父子俩坐在田埂上歇脚。铁根从竹篮里掏出两个煮鸡蛋,是翠儿早上煮的,用竹叶包着,还带着点清香。他给铁蛋一个,自己剥了一个,蛋白嫩得像豆腐,蛋黄沙得很。“你爷爷当年总说,‘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铁根慢慢嚼着鸡蛋,“现在时代变了,可这理没变。不管用啥法子,都得对土地上心,不然,它可不给你好脸色。”
远处的竹丛里,新冒的竹笋顶着笋壳,像一群穿了黄衣裳的娃娃,正使劲往上长。绥江的水哗哗地流,像在唱歌,唱着春天的歌,唱着新日子的歌。铁根看着田里的种子,仿佛已经看见秋天的稻穗沉甸甸地弯着腰,稻穗下面,还有蹦蹦跳跳的虾——那是老土地长出的新希望,比任何时候都让人心里踏实。
第 15章:春分・竹席上的晒
铁根七十岁这年春分,日头不冷不热,像农人的性子,实在。竹坞的晒谷场又热闹起来,家家户户都把去年冬天收的稻子搬出来晒,竹席铺得满地都是,谷粒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撒了一地的星星。
铁根坐在竹凳上,看着铁蛋和铁牛翻谷。铁蛋用竹耙把谷粒摊成薄薄的一层,铁牛拿着小竹耙跟在后面学,耙齿太短,总把谷粒扒到竹席外面,惹得铁蛋直笑:“慢点,跟你爷爷学,心要静,手要稳。”
铁根的背更驼了,像张拉满的弓,眼睛也花了,可看谷粒的眼神还是准的。“那边有点潮,再翻翻。”他指着竹席的一角喊,铁蛋走过去摸了摸,果然有点润,笑着说:“爹,您这眼睛比年轻人还尖。”铁根哼了一声:“种了一辈子稻,谷粒潮不潮,闻味儿都能知道。”
晒谷是个细致活,得时不时翻一翻,让每粒谷子都晒到太阳。铁根年轻时,晒谷全靠人工,天不亮就起来铺席,太阳落山才收谷,累得腰都直不起来。现在好了,村里有了竹制的翻谷机,摇着把手就能把谷粒翻匀,省了不少力,可铁根还是爱看人工翻谷——那动作,那节奏,像在跳一支古老的舞,是农人与粮食的对话。
王婶挎着竹篮过来,里面是刚烙的玉米饼,用竹篾串着,香气扑鼻。“铁根叔,尝尝我新烙的饼。”王婶把饼递过来,“还是您家的谷种好,今年我家的稻子比往年多收了两担。”铁根接过饼,咬了一口,玉米的香混着麦香,在嘴里化开:“好粮得好种,好种得好人侍弄,你家那口子侍弄地仔细,收成就好。”
正说着,村支书带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来了,年轻人背着相机,对着晒谷场“咔嚓咔嚓”拍个不停。“铁根叔,这是省里来的记者,想拍拍咱竹坞的新面貌。”村支书笑着说。记者握着铁根的手,手被他掌心的老茧硌得有点痒:“大爷,您种了一辈子地,觉得现在的日子跟以前比,咋样?”
铁根指了指晒谷场:“以前晒谷,盼着别下雨;现在晒谷,盼着太阳足。以前收了粮,先想着交公粮;现在收了粮,先想着存起来,给娃们留着。以前的竹席是破的,现在的竹席是新的;以前的谷粒是瘪的,现在的谷粒是饱的。”他顿了顿,看着远处的稻田:“日子就像这谷粒,晒得越透,收得越实。”
记者听得眼睛发亮,又问:“大爷,您觉得咱农人最金贵的是啥?”铁根拿起一粒谷,放在阳光下,谷粒闪着光:“是这土地,是这粮食,是心里的那份实诚。你对土地实诚,土地就给你粮食;你对人实诚,人就给你帮衬。就像这竹席,看着普通,却能把谷粒晒得香香的,让人心里暖。”
太阳偏西时,谷粒晒得差不多了,金黄黄的,抓一把在手里,沙沙响,像握着一把碎金。铁蛋和铁牛开始收谷,把谷粒扫进竹筐,再倒进竹囤里,竹囤装满时,发出“咚咚”的响,像土地在唱歌。
铁根看着满满的竹囤,心里踏实得很。他知道,这晒透的谷粒,能磨出最香的米,能酿出最醇的酒,能养出最壮的娃。就像他这辈子,虽然没做过啥惊天动地的事,可守着这土地,守着这粮食,守着这家人,就觉得比啥都值。这春分的阳光,晒暖了谷粒,也晒暖了农人的心房。
第 16章:谷雨・竹筐里的绿
铁根七十五岁这年谷雨,竹坞的雨下得不大,像牛毛,像花针,密密地斜织着。田里的秧苗已经长到半尺高,绿油油的,像铺了一地的绿毯子,雨珠落在叶尖上,滚来滚去,像在玩滑梯。
铁根挎着竹筐,往秧田走。筐里是刚割的青草,要给秧苗当绿肥。他的腿更沉了,走几步就要歇一歇,竹筐的带子勒在肩上,有点疼,可他还是坚持自己来——这是他种了一辈子的田,每一棵秧苗都像他的娃,得亲自侍弄才放心。
“爷爷,我帮你背。”铁牛跑过来,抢着要挎竹筐。铁牛已经十五岁了,个头快赶上铁蛋了,肩膀宽宽的,能扛起半袋粮。铁根把竹筐递给孙子,看着他稳稳地背在肩上,心里像喝了蜜:“好小子,有你爹当年的样。”
秧田里,铁蛋正忙着插秧。现在不用手插了,用的是竹制的插秧机,推着往前走,一行行秧苗就站得整整齐齐,比手插的还匀。铁根蹲在田埂上,看着插秧机在田里“走”,竹轮转动的声音“咕噜咕噜”的,像在说悄悄话。
“爹,您看这机子,一天能插三亩地,比以前快多了。”铁蛋笑着说,额头上的汗混着雨水往下流。铁根点点头,却还是有点怀念手插秧的日子——那时候,全村人一起下田,男人们弯腰插秧,女人们送水送饭,孩子们在田埂上追跑,笑声能传到绥江对岸。
雨停了,太阳出来了,照得秧田亮闪闪的。铁根看见几只白鹭落在田里,啄着虫子,一点也不怕人。他想起爹说过的“田里有鸟,说明虫子少,稻子长得好”,心里更踏实了。铁牛在田埂上挖野菜,荠菜、苦菜,绿油油的,装了小半竹筐:“奶奶说,晚上用这野菜做团子,香得很。”
铁根摸了摸秧苗的叶子,叶子嫩嫩的,沾着他的手。他想起自己七岁时,跟着爹来插秧,把秧苗插反了,被爹笑了好几天;想起二十岁时,为了抢在雨前插完秧,在田里泡了一整天,回家后腿都肿了;想起五十岁时,教铁蛋插秧,铁蛋也是笨手笨脚,把秧苗插得东倒西歪……
“爷爷,您在想啥?”铁牛凑过来,手里拿着朵小野花,插在铁根的草帽上。铁根笑了,脸上的皱纹都堆在一起:“想你爹小时候,跟你一样,爱在田里疯跑。”他指着田里的秧苗:“你看这秧苗,一节一节往上长,就像人,一步一步往前活。咱农人,不求大富大贵,只求这秧苗长得好,粮食收得多,娃们过得强。”
回家的路上,铁牛背着竹筐,铁根跟在后面,手里拄着竹杖。竹杖拄在泥路上,发出“笃笃”的响,像在数着走过的岁月。远处的竹丛绿得发亮,绥江的水蓝得像天,田里的秧苗在风里轻轻晃,像在点头。铁根觉得,这谷雨的绿,是希望的绿,是生命的绿,是农人心头永远不会褪色的绿。
第 17章:立夏・竹篓里的鲜
铁根八十岁这年立夏,竹坞的天气热了起来,蝉在竹丛里“知了知了”地叫,像在喊着“热啊热啊”。田里的麦子黄了,沉甸甸的麦穗压弯了麦秆,风一吹,像一片金色的海,浪头推着浪头,好看得很。
铁根坐在竹荫下,看着铁蛋和铁牛割麦。现在割麦用的是收割机,“轰隆隆”地在田里跑,麦子被割下来,麦粒被脱出来,麦秆被打成捆,一气呵成。可铁根还是让铁蛋留了一小块地,用镰刀割——他想让铁牛尝尝用镰刀割麦的滋味,知道粮食来得不容易。
铁牛握着镰刀,学着铁蛋的样子割麦,镰刀不快,割得有点费劲,麦芒扎在胳膊上,痒痒的。“爷爷,这镰刀真难用。”铁牛擦了把汗,汗珠子滴在麦地里,“还是收割机好。”铁根笑了:“好是好,可你得知道,以前没收割机的时候,咱就是用这镰刀,一把一把把麦子割下来的。割麦要弯腰,要用力,就像过日子,得下苦功,才能有收获。”
割完麦,铁蛋把麦粒倒进竹篓里,竹篓是祖上传下来的,竹篾编得细密,装麦粒一点也不漏。铁根摸了摸竹篓的把手,把手上的包浆厚厚的,像裹了层玉——这竹篓装过他爷爷种的麦,装过他爹种的麦,现在又装着他儿子
老农民的赞歌
第一卷:铁与骨的刻度
第 18章:芒种・竹棚下的红(补写铁根成婚篇章)
铁根二十二岁这年芒种,绥江两岸的稻子刚齐腰,绿得能挤出汁来。竹坞的空气里飘着新麦的甜香,还有一种不一样的味道——那是铁根心里的欢喜,像竹丛里悄悄冒头的新笋,藏不住。
他要娶亲了。姑娘是山那边竹溪村的,叫春桃,听说编竹器是一把好手,蒸的糯米糕能甜到心里。媒人来说亲时,春桃娘问铁根:“你家就一间竹棚,三亩薄田,能让我家春桃不受苦?”铁根当时攥着竹斧,指节发白:“我有手有脚,能种粮,能编竹,饿不着她。我爹传下的竹棚虽然旧,可漏不了雨;田虽然薄,可肯下力气,就能长出好庄稼。”
迎亲的日子定在芒种后第三天,按竹坞的规矩,“芒种嫁女,丰年有余”。头天夜里,铁根和爹在竹棚里编“喜筐”——这是广宁农家的讲究,新郎要亲手编一对竹筐,娶亲时用来装彩礼,婚后用来挑粮挑菜,寓意“日子装满筐”。铁根的手平时握镰刀、握竹篙稳得很,此刻编竹篾却有点抖,爹在一旁敲他:“手稳点,这筐要装一辈子的日子呢。”
迎亲的队伍是一早出发的。铁根穿着新做的粗布褂子,洗得发白的竹笠上系了条红布,扛着那对编好的喜筐,筐里装着祖婆攒了半年的鸡蛋、自己种的新麦磨的面粉,还有一把精心打磨的竹梳——是他跟着爹学了半个月才做成的,梳齿光滑,柄上刻着小小的稻穗。
竹溪村在山那边,路是踩着竹丛里的石头铺成的。铁根走在最前面,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喜筐在肩上晃悠,红布带子飘起来,像一团跳动的火。同去的张大爷打趣他:“铁根,这就急着见媳妇啦?”铁根脸一红,却梗着脖子说:“我是急着把春桃接回竹坞,让她看看咱的田,咱的竹棚。”
春桃家的竹院外早就站满了人。春桃穿着红布衫,盖着红盖头,被她娘扶着站在竹门内。铁根把喜筐递过去,春桃的娘接过筐,掂量着,眼眶红了:“筐编得结实,是个过日子的样。”春桃的手从盖头下伸出来,接过铁根递的竹梳,指尖碰到他的手,两人都像被竹刺扎了下,猛地缩回去,惹得众人笑起来。
回程的路上,春桃坐在竹编的滑竿上,由两个壮汉抬着。铁根跟在旁边,没话找话:“咱竹坞的田,比这边肥,今年的稻子肯定能收三担。”春桃在盖头下“嗯”了一声,声音细得像竹丝。过绥江时,坐的还是铁根平时撑的那只竹筏,筏子在水里晃,春桃有点怕,悄悄抓住了筏边的竹篾,铁根赶紧稳住竹篙:“别怕,这筏子我撑了十年,稳着呢。”
到了竹坞,迎接的人早挤满了晒谷场。竹棚门口挂着用竹枝和红布扎的“喜门”,棚里的竹墙上贴满了红纸剪的稻穗、竹节,都是村里的婶子们剪的。拜堂的案几是用老竹根拼的,上面摆着竹制的烛台,蜡烛是村里的油坊榨的,光不太亮,却暖得很。
拜完天地,春桃被扶进竹棚的里间。铁根在外间招呼客人,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祖婆把他拉到一边,塞给他一个竹制的小盒:“这里面是我年轻时攒的几块碎银,给春桃收着,应急用。”爹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就是大人了,要疼媳妇,要好好种地,别让人笑话。”
客人散了,竹棚里安静下来。铁根掀开门帘进去,春桃正坐在竹床边,盖头已经摘了,眼睛像绥江的水,亮闪闪的,正看着棚顶的竹梁。铁根挠挠头,想说点啥,却看见春桃从随身的竹篮里拿出个东西——是一双竹编的鞋垫,上面编着小小的稻穗图案,针脚细密。
“我……我编的,”春桃的脸通红,“穿着干活,不磨脚。”铁根接过鞋垫,入手温温的,像还带着春桃的体温。他突然想起爹说的“日子就像编竹器,经纬交织,才能结实”,此刻握着这双鞋垫,看着眼前的姑娘,突然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实实的。
窗外的月光透过竹缝照进来,落在春桃的红布衫上,像撒了一层银粉。远处的稻田里,稻穗在风里轻轻摇,竹丛里的虫鸣“唧唧”响,像是在唱一支古老的歌。铁根知道,从今天起,这竹棚里不再只有他和爹,还有了春桃,有了两个人的日子,有了像稻穗一样沉甸甸的希望。这芒种的红,是日子的红,是往后岁岁年年,柴米油盐里藏不住的甜。
第 19章:小暑・竹荫里的闹(铁根儿子铁蛋满月宴)
铁根二十四岁这年小暑,太阳把竹坞烤得像个蒸笼,连绥江的水都晒得发烫。可李家用竹篾搭的凉棚里却挤满了人,竹桌竹凳摆了满满一晒谷场——今天是铁根的儿子满月,按广宁的规矩,“满月摆酒,添丁添口”,要请全村人来热闹热闹。
凉棚是铁根和几个年轻后生搭的,用的是刚砍的青竹,竹枝上还带着叶,阳光透过竹叶筛下来,在地上投下碎金似的光斑。春桃抱着娃坐在竹床里,娃被红布包着,小脸皱巴巴的,却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人,像只刚破壳的小鸟。
“铁根,快给娃取个名啊!”张大爷举着竹酒碗喊,碗里的米酒晃出了边。铁根刚给王婶添完菜,手里还拿着竹勺,闻言挠挠头,看了看爹——爹正坐在竹椅上,眯着眼睛笑,手里的烟杆没停。爹清了清嗓子:“咱农人,离不开土地,离不开粮食,就叫‘铁蛋’吧,像铁打的蛋,结实,经活。”
“好名字!”众人哄堂大笑,铁蛋像是听懂了,在春桃怀里“咿呀”了一声,小手攥得紧紧的。春桃的娘从竹溪村赶来,带来了一篮用竹叶包的红蛋,每个蛋上都用红颜料画着小小的竹节,说是“竹节高升,长命百岁”。她把红蛋分给看热闹的娃们,孩子们抢着要,在凉棚外的竹丛里追跑,笑声比蝉鸣还响。
宴席上的菜都是竹坞自产的:竹荪炖鸡汤,汤色清亮,带着竹香;冬笋炒腊肉,笋脆肉香,油光锃亮;还有凉拌苦笋、竹炭烤田鸡,连装菜的盘子都是竹制的浅盘,透着一股清爽。铁根端着竹酒壶,给长辈们敬酒,酒壶是祖上传下来的,竹制的壶身被磨得发亮,倒酒时“咕嘟咕嘟”响,像在唱小曲。
“铁根啊,你这小子有福气,媳妇贤惠,娃也壮实。”村东头的聋叔喝得脸通红,他听不见,却跟着大家笑,用手比划着,意思是“要好好疼媳妇,好好种庄稼”。铁根点点头,给聋叔夹了块竹炭烤的田鸡:“叔,您多吃点,这田鸡是今早从稻田里抓的,嫩得很。”
春桃抱着铁蛋,看着丈夫在人群里忙碌,心里甜滋滋的。她想起刚嫁过来时,铁根笨手笨脚地给她烧火,把竹柴塞得太满,弄得满棚是烟;想起怀铁蛋时,铁根每天去绥江钓虾,说“虾子补钙,娃长得壮”;想起生铁蛋那天,铁根守在棚外,竹斧攥得发白,听见娃的哭声,竟蹲在地上哭了……
日头偏西时,客人渐渐散了。铁根送完最后一波人,回到凉棚里,累得瘫坐在竹凳上。春桃递过一碗凉茶,是用竹坞的仙草煮的,凉丝丝的。铁根接过碗,一口气喝了大半,看着春桃怀里的铁蛋,突然笑了:“你看他,眼睛闭着还在咂嘴,随你,贪吃。”春桃拍了他一下:“就你不贪吃,刚才吃了三大块腊肉!”
爹走过来,摸了摸铁蛋的头,又摸了摸铁根的肩膀:“以后更得好好干了,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的嘴,都等着田里的粮呢。”铁根点点头,看着凉棚外的稻田,稻穗已经开始灌浆,沉甸甸的,像挂了一串串绿珍珠。他知道,这满月的热闹,是日子的甜头,往后的日子,要像伺候稻子一样,一天天侍弄,才能长出满仓的希望。
竹荫里的蝉还在叫,可听在铁根耳里,却像是在为这新生的娃,为这红火的日子,唱一支永远不停的歌。
第 20章:秋分・竹场上的庆(铁根家首次丰收宴)
铁根二十五岁这年秋分,竹坞的晒谷场成了金色的海洋。铁根家的三亩稻田,破天荒收了五担稻子,堆在场上像座小山,连村里最老的张大爷都直咂嘴:“我活了六十年,没见过这亩地收这么多!”
这年开春,铁根听了跑船的人说,外地有种“矮脚稻”,抗倒伏,产量高,就托人换了种子。春桃怕不保险,劝他:“还是种咱自己的老品种吧,稳妥。”铁根却扛着竹犁在田里打转:“不试试咋知道不行?咱农人,就得敢跟土地较劲。”
从育秧到插秧,从施肥到除虫,铁根几乎住在了田里。天不亮就扛着竹筐去追肥,中午顶着日头在田里拔稗草,傍晚蹲在田埂上看稻子长势,连春桃给他送饭,都得在田边的竹棚里吃。有次下暴雨,他披着竹蓑衣在田里守了一夜,生怕稻子被淹,第二天回来时,浑身湿透。像从水里捞出来的,却咧着嘴笑:“稻子没事,比我结实。”
打谷这天,村里的人都来帮忙。男人们挥着竹连枷打谷,“啪嗒啪嗒”的声响震得竹棚顶掉灰;女人们蹲在竹席边捡稻穗,手指飞快,连掉在泥里的谷粒都要捡起来;孩子们在谷堆旁打滚,身上沾满了金黄的谷糠,像群小泥猴。铁根的爹站在谷堆旁,用竹斗量稻子,每量一斗,就喊一声:“又一斗!”声音洪亮,透着一股子骄傲。
傍晚时,铁根让春桃杀了家里养的老母鸡,又从绥江钓了几条鱼,在晒谷场摆了几桌酒,答谢帮忙的邻里。竹桌上摆满了菜:竹笋炖鸡、红烧鱼块、炒谷芽,还有用新米蒸的米饭,白花花的,冒着热气,香得人直咽口水。
“铁根,你这稻种真神了!”王婶的男人端着竹酒碗,跟铁根碰了一下,“明年也给我留点种子,我也试试。”铁根笑着答应:“行!多留点,让咱竹坞的田,都长出这么好的稻子!”他给爹也倒了碗酒,爹抿了一口,眼睛亮得很:“我就说我儿子是好样的,比我强,敢想敢干。”
春桃抱着铁蛋,给大家分新蒸的米糕。米糕用竹蒸笼蒸的,上面点着红点,甜糯可口。铁蛋在娘怀里,小手抓着米糕往嘴里塞,弄得满脸都是,惹得大家直笑。铁根看着儿子,看着春桃,看着满场的笑脸和金黄的稻子,突然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这秋分的丰收,是土地对农人的奖赏,是日子对勤劳的回馈。
夜里,大家散去后,铁根和春桃坐在谷堆旁,看着满天的星星。谷堆散发着新米的清香,混着泥土的味道,让人心里踏实。铁根抓起一把稻子,放在手里搓,谷壳簌簌落下,露出饱满的米粒,像珍珠一样。“春桃,”他轻声说,“明年咱再开半亩荒,多种点稻子,给铁蛋攒着,让他将来能去读书,不用像咱这样,一辈子跟土地较劲。”
春桃靠在他肩上,点点头:“好,听你的。”远处的竹丛里,秋虫“唧唧”地叫,绥江的水“哗哗”地流,像是在为这丰收的夜晚,为这对农人的憧憬,轻轻伴奏。铁根知道,这秋分的庆,不是结束,是开始,像这撒在田里的种子,只要肯下力气,就一定能长出更满的仓,更暖的日子。
第 21章:冬至・竹火旁的教(铁根教铁蛋认农具)
铁根三十岁这年冬至,竹棚里的火塘烧得正旺,老竹根在火里“噼啪”作响,映得四壁发红。五岁的铁蛋蹲在火塘边,手里拿着根竹枝,在地上画歪歪扭扭的稻穗——这是铁根教他的,说“先认会稻子的样,将来才能种好稻子”。
“爹,这是啥?”铁蛋指着墙角立着的一把竹制农具,那东西像个小耙子,却只有三根齿。铁根放下手里的竹编活,拿起那农具:“这叫‘竹刮子’,是刮稻穗上的谷粒用的。你爷爷当年用它,一天能刮出两筐谷。”他说着,拿起一束晒干的稻穗,演示给铁蛋看:“你看,这样一刮,谷粒就下来了,要用力,还得匀,不然刮不干净。”
铁蛋学着爹的样子,拿起竹刮子往稻穗上刮,可力气太小,谷粒掉得零零星星。他急得脸通红,把竹刮子往地上一扔:“不好用!还是用手搓快!”铁根捡起竹刮子,没骂他,只是说:“手搓是快,可要是有十担稻子,你搓得过来吗?农具是农人的手,得顺着它的性子用,才能省劲。”
他又从墙角拖出个竹编的圆筐,筐底有细密的网眼:“这叫‘筛子’,用来筛谷种的,把瘪的、坏的筛出去,留下饱的、好的,种到田里才能长出壮苗。”铁蛋伸手去摸筛子的网眼,手指被竹篾硌了下:“爹,这竹篾好硬。”铁根笑了:“硬才好,软了就筛不动谷了。做人也一样,得有点硬气,不然啥也干不成。”
春桃端着刚煮好的汤圆进来,放在竹桌上:“别教了,先吃汤圆。”铁根却没动,指着墙上挂着的竹蓑衣:“那是蓑衣,下雨时穿的,竹篾编的,防水。你娘刚嫁过来时,不会编,编的蓑衣漏雨,把你爹淋成了落汤鸡。”春桃拍了他一下:“就你记得清楚!”铁蛋却笑得前仰后合,说:“娘,你真笨!”
吃汤圆的时候,铁根给铁蛋讲每种农具的故事:竹犁是爷爷年轻时跟人换的,犁头磨得发亮,耕过的田能数出多少垄;竹扁担是自己砍的楠竹做的,挑过最重的稻穗,压得肩膀起了茧;就连火塘边那个不起眼的竹勺,都是祖婆用碎竹篾拼的,说“碎竹也能派上用场,人也一样,别小看自己”。
铁蛋听得入了迷,小嘴里塞满了汤圆,含糊不清地说:“爹,我也要学编竹器,学种地。”铁根摸摸他的头,眼里的光比火塘还暖:“好,等开春,爹教你用竹刮子,教你用筛子,教你认田里的草和苗。咱农人,可以不认字,但不能不认农具,不能不认土地——这是咱的根。”
火塘里的竹根渐渐烧成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