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没有关。一个眼镜男正对着门洗脚，两只手都伸进盆里，使劲地搓着。张小妹极力不去看那只油腻腻的脚盆。厕所里永远有人，要想洗澡，要么晚上十一点后，要么早上六点前。她住的这间，上下铺，有三个人，正好是行政部的三个小妹，相处得还算不糟糕。

闲聊的话，上班就说完了，回到宿舍彼此都懒得打招呼。小孙买了一碗酸辣粉搁在桌子上吃着，一屋子的味儿。小赵睡的上铺，已经脱了衣服钻进被窝了。只要给她一个充电器，她可以在上铺呆一年不下来。

张小妹坐在自己的床边，从窗外望过去，大街上人来人往。天色暗下来，城市才苏醒般地变得亮丽，路灯亮了，广告招牌亮了，汽车尾灯亮了，女人们的口红也亮了，男人们的眼睛也亮了。

小孙捧着塑料碗，吸溜吸溜地把汤喝得一口不剩，随手把碗连同塑料袋丢进脚边的垃圾桶。桶里的垃圾太多，她又伸出脚在上面踩了踩。张小妹想说什么，又忍住了。一个月500元钱，你能有多少开口的权利？

刚才在门口搓脚的眼镜男就是小孙的男朋友，两人处了才两三个月，正是腻歪的时候。眼镜男在门口叫了一声，小孙飞快地跑出去了。今天是周末，旁边这间男生宿舍的另外两个男的出去海皮了，有几个小时的空档。眼镜男连脚都洗干净了，其他部位估计也做好了清洁工作，准备让人攻陷吧。

关门，然后响起震裂的音乐，汪峰的声音很破，音响更破。

我要飞得更高

飞得更高

狂风一样舞蹈

挣脱怀抱

我要飞得更高

飞得更高

翅膀卷起风暴

心生呼啸

“靠！”小赵在上铺，手指飞快上下点动。“还飞得更高，我看是翘得更高，射得更高！”

张小妹哈哈笑出声来，觉得笑得很空，笑过后更无聊。

夜一下子把黑色涂满，街道更亮了。

同样觉得回到出租屋无聊的还有施家林。身边没有背电脑，他觉得象少了一个身体零件，有点不自在。

他在楼下的甜品店点了一杯撑死人不偿命的超大杯柠檬水，偶尔端起来喝一口，酸得皱眉。周末来店里消磨时间的人很多，大多是成双入对或者三五成群，象他这样只点一杯15元的饮料的，又霸占一张桌子的客人，老板和其他客人都嫌。服务员哈着腰请他换了两次座位了，最后换到靠墙角的一个小方桌，施家林一肚子火，心想再叫老子换位子，老子就要发飙了。

他喊了一声服务员，喝了一肚子酸水，想点点其他的安慰一下苦楚的胃。

服务员过来了，递过来一张单子，问他“先生要点什么？”

“有没有饭？”他问。

“有。”服务员答。

“推荐了下，不辣的。”

“都不怎么辣。”

“哪种好吃？”他又问。

“都可以。”服务员答。

老子真的要发飙了。

施家林把单子放下，张大鼻孔抬头，吓一跳，居然是他的室友，周童。

周童显然没有认出他，准确地说，是没有看他，一直在看手机。发现客人没说话了，才把眼睛从手机里扯出来，盯一眼，也是吓一跳。“嗬，怎么是你？”

周童里面穿着自己的衣服，外面套着甜品店发的围裙，粉色的花边，特别的可笑。周童把头发扎成了马尾，头发太多太黑了，衬得脸煞白。

周童双手撑在桌上，“你怎么到这儿来吃饭，这儿的饭，都是半成品加热的，没营养也不好吃。”

也有这样的服务员。施家林松开嘴里的吸管，把头也凑过去：“你老板在背后。”

周童并不回头，手里的圆珠笔敲了敲他的头。“少废话，吃什么，快说。”

施家林把脑袋收回来，嫌弃地看着她：“周，大姐，你怎么混到这个地方了？你瞧瞧，你的这几个同事，加起来都没有你的岁数大。哦，我知道了，微服私访，微服私访，您是打算从“基”层做起吧。”

另外两个女服务员忙着传菜，看见周童清闲的样子很是不爽。一个胆子大点的，忍不住叫了一声：“11号点的什么餐？”

周童头也没回：“蛋炒饭，小份，饮料换汤。”

施家林叫起来：“我最讨厌吃蛋炒饭！”

周童边起边写单子：“11号再加一份卤肉饭。”“我吃不了两份！”施家林站起来冲着她的背景说。

“打包！我吃！”

甜品店的生意，一直是不温不火，老板也是可来可不来。来了就对服务员发火。仿佛生意的差，是因为服务员没有笔直地站在门口。也是，在这座城市，只要月薪超过3000，你就可以放肆地做老板了。

老板从来不会去骂周童。在他眼中，周童是个异类，每天在他店里消费的远远超过一天的工资。包括咖啡，也是喝贵的手冲咖啡。

冬天的九点，店里没啥人了，大家等着下班。周童在老位子上坐着，面前是一杯温度刚刚好的咖啡。手里是一本摊开的杂志，眼睛是低垂的，表情是不想聊天的。老板站了两秒，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走了。

开门，关门，开灯。

茶几上是打好包的蛋炒饭。

周童在沙发上坐下来，把腿蜷着，下巴搁在膝盖上。这段时间咖啡喝得太多，胃痛。

施家林打开一条门缝，朝外望了一望，说道：“你的蛋炒饭啊。”

周童没有吭声。一动不动。

想不通。施家林又把门开到一半，“浪费粮食可耻啊。”

周童嗯了一声。

施家林走出来，转到她面前，意外地看见挂满泪水的脸，一时慌了，又到处找纸。四下寻不到，周童已经连眼泪带鼻涕擦在袖子上了。

无比的尴尬。

如果是个年纪相仿的女孩，他可以温柔以待，可以轻声关怀。可面前这个姐姐，不知来路的姐姐，怎么破？

施家林立在面前，找不到话说。甚至不会象电视里演的那样，倒一杯热水过来。

周童的袖子都盛不下那么多的眼泪鼻涕了。她不再哭了，自己翻包包，摸出纸巾，擦脸。

屋子里有了擦鼻涕的声音，象是有了点人气儿。施家林小声地问道：“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就是有点感慨。”

“哦。”

“要不然你说来听听。”

“你想听？”

施家林点点头，心里说了一个屁话。

“我有故事，你有酒吗？”周童故作调皮的歪歪头。

“岁月不饶人哪”施家林心里想。同样的动作，哪怕是张小妹来做，都正常得多。

“我没有。”施家林老实地说。

“我有。”一个声音从黑暗处冒出来。吓了两人一跳。是钟国。

钟国说的酒，是上次买大米送的6听啤酒，包装上写的没有过期，喝起来却是过期很久的味道了。

钟国和施家林并排坐在周童前面，一副要听八卦的模样。

周童端起来喝了一口，扭头就吐在垃圾堆里，把头又埋到膝盖上，含糊不清地说：“其实今天是我的生日。”

啊？

施家林和钟国对视一眼。

施家林恨自己的心软了。这么晚了，还为一个只认识几天的，大姐，来买蛋糕。

选了一只便宜的小的，小妹问多少岁，施家林想了想说：“拿两盒蜡烛吧，我怕不够。”

8寸的蛋糕，插满了蜡烛。更象一个燃烧的火盆。

周童内心还是感动的，低头去吹，火一下子把她的头发撩燃了。吓得施家林和钟国一人拿了一只抱枕上去扑打。

周童被打得七荤八素，节节败退，退到沙发上一倒。脚带到茶几，茶几带到蛋糕，蛋糕滚到地上，施家林踩在奶油上没有站稳，一下往前扑。大理石般的前额重重地撞在周童的鼻子上。周童狂叫一声，双手捂住鼻子，两道鼻血从指缝里流下来。

钟国吓得夺门逃走。

施家林被堵在卧室门口，要他发个红包去去晦气。

“188，至少188，你看我的鼻子。”周童两个鼻孔都塞着卫生纸。

施家林有门不能进，又见不得血，只得把手机摸出来。

“蛋糕118，我就转给你70块。”

周童把手机摸出来，两人面对面发了红包。

施家林睡下了，刚迷糊着，听到周童在门边说话。

“你还想不想听我的故事？”

“不想”

“那你听着啊。我说大声点。”

“不想听。”

“我，不叫周童，我还结过婚，我还有个儿子，我还有个家。我，我。”

“真的假的？”施家林从床上坐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你是不是傻？”

“哈哈哈，哈哈哈，当然是假的，你是不是湖南卫视看多了。”

周童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眼泪却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