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家有个亲戚在帝都，亲戚前阵子邀请他们去帝都游玩了，坐大巴去的。她从帝都回来后，兴奋地跟同学们描述，还引来了很多羡慕的目光。就项玉所知，班里的同学，也就明明去过帝都，出过这么远的门。

明明说，她以后还想去帝都。她还问项玉，有没有最想去的地方。

项玉说：“我没有最想去的地方。如果一定要说——最想——我最想坐火车，无论去哪儿都行，只要是坐火车。”

“你最想坐火车啊。”

“嗯。其实也没有特别想啦，至少，没有想的睡不着觉，嘻嘻。”

“你想坐火车，你将来肯定能坐上。我觉得你不仅能坐上火车，你还能坐飞机哩。你学习这么好。” 言外之意，你学习这么好，你将来肯定能考上大学呀。你考上了大学，就能坐飞机喽，就能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喽。

不仅是明明，周围的某些人也是这么认为的，虽然，这才哪到哪啊。

从世俗的角度看，项玉也算是给父母挣面子了。这只是一方面而已。任性、不听话，你让他往东，他偏要往西，项玉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孩子气人时，他们亦有过想打人的冲动，一般情况下会忍住。偶尔，他们也有忍不住的时候。

有一天，在院子里，项修贤拿起一根柳枝就往项玉屁股上抽了一下。他没怎么使劲。在项玉的印象里，这还是爸爸第一次动手打她。这一幕恰好被项李氏看到了。

项李氏是项玉的奶奶。“项李氏”，有人会这样称呼她，尽管她有自己的名字，或者简称为李氏。

项李氏二话不说，夺过柳条就往项修贤后背上抽。她边抽边说：“我让你打！我让你打！你把她打坏了怎么办！”

她也没使劲。柳条落在项修贤的背上，就跟蜻蜓点水似得。

“哼，我这次就得让她长点记性。我要是不打她，她才容易变坏呢。”项修贤说。

“她哪坏了！”

“娘，你不能总是这样惯着她！”

“哦，我不惯她，我就让你打？你个龟孙子。”

看到儿子打孙子，她连“孙子”都骂出来了，她这是真急了吧！

在重男轻女的乡下，真有老人会轻视甚至歧视孙女。项李氏压根不是这样的老人。她也没有因为年轻时被婆婆虐待过，等她老了就对她不好了。她说，那是由特殊年代决定的，怨不得。特殊年代决定的，跟绝大部分同龄的女人一样，她也缠过足。

缠过足的女人走路能快到哪去呀，尤其她又是个老人了。

项玉见过奶奶快走的样子，有一次还是因为她（项玉）。

那天，本来是项玉跟项阳之间的矛盾，继而就演变成了项玉和父母的矛盾。项玉觉得父母没有向着她，而是向着二闺女，心里就觉得委屈了。觉得委屈了，就想通过不吃饭的方式来示威。

她说：“我要走了。”

那一年，她都在马集中学读初一了，身上还有着很明显的任性的痕迹。

从村里到学校，项玉会和同伴一起步行前往，用时大概十分钟。学校里，离家近的孩子走读，远一点的，平时住校，周末回家。

这一次，当她负气离家，并未去找同伴。即使她去了，八九不离十，人家也没吃完饭呢。

项修贤说：“饭都做好了，吃完再走。”

“不吃。”

“吃点。”他压制着内心的火气，语气也柔和了一些。项玉却不买账，依然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不吃。”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说让你吃完再走。你咋这么不听话呢。”说着说着，项修贤就要上前拉她。

“你别拉我。”项玉回过头去，还显得有些生气。

“我不拉你我拉谁？”

“你爱拉谁拉谁，就是别拉我。”

“你——不把我们气死不算完了是不！”

“是你们先气我的，要死也是我先死，要完也是我先完。”

在某些人眼里：闺女对老子说这种话，不懂事了吧。

说完了这句话，项玉走的更快了，她简直要跑起来。

“你给我回来。”项修贤在她身后喊道。

“让她走！”李爱云生气地说。

“可是——”项修贤欲言又止。

“就让她走，饿急眼了，看她还长不长记性了。”

刚才，项修贤本来还在气头上，劝闺女吃饭时却刻意控制了一下情绪。项玉不仅不领情，还犟嘴，这种情况下，他还能不能继续管她？

项修贤没再管她。

项玉径直往前走。

恰在这时，项李氏又来二儿子家了。获知项玉还没吃饭就走人了，她二话不说，从厨房里拿起一个又大又红的西红柿，用屉布一包，急匆匆地往门外走去。

“玉妮儿，回来。”远远地，项李氏的声音传来。

此时，项玉已经走出了村口，听到奶奶喊她，别说是回去了，她连头都没回。她不是在跟奶奶赌气和较劲，而是跟自己的爸妈，或者说，跟自己。

“玉妮儿，你回来。”项李氏又喊道。

她回了一下头，看到奶奶踮着一双小脚在用力地追她，想走快却又走不快的样子。她手托西红柿的动作却显得小心翼翼的，生怕它一不小心会掉下来似得。

此情此景，项玉依然狠了狠心，她继续往前走，速度却不由自主地降了下来。

看到孙女还在往前走，项李氏继续喊道：“玉妮儿，你回来，你回来吃饭，你吃完饭再去学校呀。”

“我不吃了。”项玉扭过头去，也冲着项李氏喊了一声。

大大的阳光洒在人们的身上，长长的村路上回荡着祖孙二人的对话。

“你等等奶奶，你先等等奶奶。”项李氏边走边把另一只手高高地举了起来。她用力地摆着手。

项玉倔强，坚定地往前走。项李氏看起来比她更坚定，您要是不停下来，她估计会一直追下去。项玉还没那么狠的心，让她一直追；立马回头吧，又觉得面子上有点过不去，尽管，即使她很快返回去了，父母大人也不会说什么风凉话。

她停在路边，面朝路边的小沟，双手插在衣兜，微低着头，一只脚还轻轻地碾着地面。

她是在等奶奶，也是想借机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项李氏走到她身边，拉着她的胳膊温柔地说：“好妮儿，咱先回家吃饭，咱吃完饭再去学校。”

“我不想吃了。”项玉低声说道。她肚子真有一点饿了，嘴上却依然“不饿”。

“咦，正长身体的时候，哪能不吃，饿坏了怎么办。我回去得说说他们，咋又惹我们小玉了。”项李氏握着她的手，温柔地说。

到底谁先惹了谁？到底谁才是家长？项李氏若一味地这么惯着她，真不怕把她惯坏了？

在项玉和项阳之间，项李氏更宠项玉，不怪项阳也说过奶奶偏心。

有一次，项玉说：“谁让你之前爱跟奶奶抢电视了。”

项阳会跟奶奶抢电视，但项李氏肯定不是因为这一点才更喜欢项玉的。

一个孩子能长成什么样儿，不是单方面因素决定的，除了任性一点、倔强一点，在其他方面，项玉算是一个挺好的孩子了。

平时，跟爸妈闹了矛盾，项玉还曾躺到被窝，试图用静默的方式来抗议。最先妥协的通常是她的爸妈，尤其到了饭点儿的时候。他们会喊她起床，喊她吃饭，她要是不听，心软的夫妻俩说不定会搬出终极救星项李氏。

项玉若是哭了，项李氏会伸出老树皮般的手，轻轻地帮她擦一下眼泪。她边擦边说：“小玉，我的好妮儿，别哭了啊，哭多了对身体不好。”

她还会温柔地抚摸她的后背，一遍又一遍地。

项玉若是斜躺在床上，她会斜躺在她的身后。她一边抚摸着她的后背，一边哄着她，一句又一句地。

项玉要是继续躺着，她还会胳肢她。

她嘴里还念着：“一抓金，二抓银，三抓不笑，是好人。”

她的声音柔柔的、轻轻的，仿佛冬天里的炉火，春天里的微风。

项玉不是“好人”，她想笑，却又忍着。这时候，项李氏就会支起身体，把脸伸过来，笑着说一句：“呀，看她们家小玉，笑了耶。”

“我没笑。”项玉用胳膊挡着脸，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没笑吗？”

项李氏又胳肢了她一下。

在奶奶的连环“攻击”下，项玉怎么可能忍得住。噗嗤一声，她就笑了。

奶奶的抚慰总能让项玉的哭声提前终止，甚至破涕为笑。

“起来喽。”项李氏边说边轻轻地拽她。

她就乖乖地坐了起来，乖乖地下了床。

爸妈看到她下了床，就笑着跟她打起了招呼，她头一低，还有点不好意思嘞。

她还知道不好意思呢！

有一次，她脸还红了。

有人形容，脸红的像猴子的屁股。项玉不想用猴子的屁股来形容自己的大红脸，说她像猴子一样敏捷，刺溜一下就能从地上爬到树上摘果子吃，边吃边往兜里塞，并时不时地往地上扔几个好让同伴们捡，她倒是乐意得很。

不过，爬树、摸鱼这种事，更像是项阳爱干的。

小时候，项玉更爱爬的是爸爸的后背。爬树能满足野性，躺在爸爸的后背上，温暖得很嘞。

读了初中后，项玉“猴性”不改，还是会跐溜一下子爬到爸爸的后背上。有时候，她还会突然“袭击”。

“爸，背我。”

“好嘞。”

他正要往前走，项玉又滑下来了。她现在太沉了，不好意思再让爸爸背着走。

俗话说，女儿是爸爸前世的小情人。“小情人”项玉，还喜欢挽着爸爸的胳膊，把头轻轻地抵在他的身上。有时候，她还会捏一捏他的鼻子嘞。

他就咧着嘴笑啊。

项玉跟妈妈的关系也依然融洽，她们有时候像母女，有时候又像姐妹。

有一天，她又说让项修贤背她，李爱云就说了一句：“咦，都多大的人了，还让你爸背。”

“不然，让老妈背。”项玉很自然地把胳膊搭在了李爱云的脖子上，并用手摸了摸她的耳垂。

李爱云就笑了。

她的笑容，在闺女眼里就像是春天里最美的一朵花——哇，瞬间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