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我以为——我已经足够强大了。我以为，等我足够强大了，它就能从我的生命里彻底消失了。可——不是这样的。它对我的影响仿佛一直都在。那个雨夜，它就像一个定时炸弹，不定何时，还是会炸响我脆弱而敏感的神经。我脆弱。我真的脆弱。我不像你们表面上看到的那么坚强。我有时候觉得——我心理是有问题的。它让我不安、慌乱。我需要和它对抗。对抗本身就是辛苦的。”

此时的项玉，精神仿佛又在被雨淋，被什么东西刺，姐几个的存在，就像雨天里的一把伞，试图帮她抵挡大雨的入侵。

在她倾诉的同时，曹池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又抱了抱她的肩膀。她就像当年的李箐。蒋依依正帮她擦着眼泪。

“你们——你们说——说——”

项玉刚才只是在流眼泪，这会儿，简直泣不成声了。

“项玉，别哭了。”其中一个姑娘安慰道。

“你就让她哭吧。”另一个姑娘说。

此时的项玉，只想痛痛快快地哭，痛痛快快地说。

“是我——是我还不够——不够强大吗？还——还——还是它——足够强大？我本以为——本以为——本以为经历过那样的——磨难，就会变得——会变得更加坚强、更加勇敢、更加无所畏惧。可是——好像——好像又不是这样的。本来——我、我——我也没这么自闭。你们看——你们看着我挺阳光的哈。我不阳光的时候——仿佛躲在——就躲在一个壳里——”

“项玉，我们没觉得你自闭。你怎么可能自闭呢。你现在挺好的，真的。我那天不还说嘛：真羡慕你有这么好的心态。” 于莎莎说。

于莎莎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在她们眼里，项玉确实是一个乐观、坚强、努力、善良的好姑娘。

只是，这个姑娘确实有敏感的时候。她活得也有点沉重。

“就是啊。我们这些人里，数你心态最好了。”

“心态——总体上还行。就是——有时候——活得还是有点沉重。我也不想那么沉重——那么——干杯。不扫大家的兴了。”

其实，项玉本来想说的是：“我也不想活得那么沉重——可是——”

当“可是”变成了“那么”，那么，在她的潜意识里，肯定还是想往前看的，也想让自己高兴一点，洒脱一点。

比起深陷痛苦，她更愿意将痛苦揉进眼前的酒杯里，喝下去，忘掉它。

此时，她的哭声也刹住了。她不仅没再哭，说到“干杯”时，还咧了一下嘴，让自己笑了一下。只是，在她努力微笑的同时，一滴热泪又顺着她红红的眼眶流了下来。继而，她又咧嘴笑了。

当大家把酒杯放下，半天没有说话的方芳，突然说了一句：“其实，类似的经历，我也有过。我想起他那张脸，都想给他撕烂。”

“一切都过去了。”

这句话竟然是项玉说的。她探了探身体，把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肩膀上，试图安慰她一下。

她不知道方芳所受的伤害有多大。她没接着说，大家也没敢问。她只知道，伤害就是伤害。

在项玉眼里，伤害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如果说，她的性格后来发展的还不错，那首先是因为，它所带来的负面影响，被爱和美好的东西抵消了一部分或者是大部分。所谓的好处，其实是正面的东西带来的，跟“伤害”无关。

她也从来不会混淆伤害和磨难之间的概念。

有人说，磨难也是人生的一笔财富。但是伤害——项玉一直这么认为——从来都不是一种财富。

她觉得，如果没有经历过那样的伤害，她可能会变得更好，包括性格。

她觉得，它只会是一种阻碍，试图阻断或拉长你与阳光之间的距离。

说不定，它的力量还很强大，也有可能，很突然。

当年，项玉就是在一种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从一个一直被阳光笼罩的领奖台上，从大家的簇拥里，一头栽进了一个阴暗、潮湿、孤独、痛苦的深渊中。

她怀疑过自己的性格。她也没有去求助。她一个人扛着。她很辛苦。

那么多人其实都在试图帮她，尽管他们不是很明白，她为什么要离校，为什么要辍学，为什么会发呆，为什么不爱笑了。

她没有问题。她又有很多问题。

后来，她从深渊里爬出来了。再后来，沉重的感觉再也没有彻底离开过她的生命，尽管她很快乐。老实说，十五岁之前，她都不知道什么叫沉重。

是不是，她又没有彻底爬出来，没有完全和过去的自己和解，没有完全摆脱掉伤害带来的影响。而且，都那么多年过去了，走在路上，她还是不太习惯被男人们盯着看。她也不会跟他们对视，哪怕，对方是个年轻的帅哥。

生活里，大家都不希望的，除了伤害，还有其他的不如意。你不希望它来，它就不会来了嘛。

失意、迷茫、纠结、痛苦，几个月下来，项玉也就哭过那么几次。大部分时间里，她还是笑着的。她们还是笑着的。

纪小蔓屋里有一台大头的彩色电视机，是从二手市场淘来的。周五和周六的晚上，姑娘们喜欢去她屋里看《X》节目或《Y》节目。床上，凳子上，围了一圈。有一天，大家都笑得前俯后仰。常岚身子往后一仰，突然就蹲在了地上。当时，她坐的是一个矮凳子，是从别的屋搬来的。

蹲到地上后，她拍着大腿继续笑。

看她这样，大家也笑得更凶了。

姑娘们还会边看电视边打趣，有时候还会对着《X》节目里的男主持人犯点花痴。

项玉和她们一起笑，一起闹，日子就这样一周又一周地过去了。

项玉是毕业后才认真地看过这两个节目的。《Y》曾是某些人的青春。项玉的青春，主要还是跟《T》节目有关。

她们当然知道项玉最喜欢的主持人是谁喽。那是项玉学生时代最美好的记忆之一。

要回学校了。项玉和几个同学一起坐火车回去，一路上欢声笑语。踏进学校的大门，她笑得更加灿烂了。

漫步在美丽的校园里，坐进熟悉的教室，睡在亲切的床铺；跟老师、同学、朋友，谈论这半年来的工作和生活，感觉有聊不完的话题。在过去的半年里，也许哭过，也许难过，一旦回到熟悉的校园，所有的不愉快统统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项玉真想和大家多待几天，可惜，很多人都是请假回来的，身不由己。有的人，只在学校待了一天。

项玉没这个顾虑，她打算多待两天。

走得晚，她就充当起了送人的角色。她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到最后，没有人能送她了。

走的那天，她买的是晚上十点多的火车票。下午六点多，她从校外往校门口走，突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即使有两年没见过了，项玉还是一眼就认出他了。他是小虎。

其实，小虎留给项玉的印象还是挺深刻的。

四目相对，小虎也同时认出了她。

“啊，项玉。”

“王虎。”

几乎在同一时间，他们喊出了彼此的名字。

这两年，项玉没在路上遇到过他。她本以为，已和小虎形同陌路，即使在路上见了面，也未必会说上一句话。就像那段时间，她和林安之间，擦肩而过时，甚至都不会正眼看你一眼。

你以为的只是你以为而已。

刚好，路边有一张凳子，王虎就邀请项玉坐下来聊了聊。

聊了不大一会儿，他该走了。他约了两个室友吃饭。他们也走得晚。

“跟我们一起去吧。我跟他们已经打好招呼了。他们也挺希望你过来的。”他的热情一如当年。

“不了。”

“都是我室友，没有外人。”

“你们去吧。”

“咋地，还怕我们吃了你啊。”王虎开玩笑说。

当年，他就不跟项玉见外。项玉却会跟他见外。当年，他也这么约过项玉。他还求助过室友。奈何项玉就是不去。

“呵呵。你们室友之间吃饭，我一个外人跟着掺和什么呀。”

“你这个人，咋还是这么见外呢。什么外人不外人的。在我们眼里，你也不是外人。以后啊，很有可能，咱们这些人里，一辈子都见不着面了。一顿饭的事儿，你自己吃也是吃。你肯定还没吃过饭吧。正好，今晚一起吃饭的，我其中一个室友，也是今天晚上十点的火车。他比你早了一点。吃完了饭，我送你们去车站。”

小虎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项玉只回了这三个字：“还没有（吃饭）。”

这一次，她不打算拒绝了。

她乖乖地跟着小虎去了。她觉得还挺好的。

大晚上的，她能跟着去，也是因为，小虎虽然给过她不靠谱（会作弊）的感觉，可他同时也给了她某种安全感。

在她眼里，小虎不是个危险的男生。他人也不坏。至于他的室友，当年，项玉在接他们的电话时，也不觉得他们坏。

只是，她不想和小虎发展成那种关系。不想和他在一起，也就不打算给他希望了。

“先试着接触接触嘛。也不能一棍子把人打死吧。倒也不是什么严重的、性质很恶劣的行为。你自己不也说过嘛，你也作过弊呀。”

这种话，放在当年，项玉是不会听的。她会倔强地想：不打算考虑就是不打算考虑。

现在，她可能还是不会听。

她觉得，小虎和她是一类人，又不是一类人。

“都没有深入地了解过，怎么就知道不是一类人了。你和王波在一起之前，觉得是一类人吧？结果呢！”

此时，如果有人这样说，项玉应该不想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