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司律四十来岁年纪，相貌端正，搭配一身明灿灿的黄袍，再加上长久形成的淡淡官威，看起来颇为威严。
倘若是寻常百姓见到他，难保不会跪下高呼三声口令：万岁，万岁，万万岁。
程处默自然不是普通人，此刻他正跪坐在内堂的方榻内，饶有兴趣地把玩面前紫檀书案上可以裁决无数人生死的碧玉笔架。
静室内陈设甚简，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摆设并不奢华，相反十分简朴，显示出这里的主人并不在意世俗的奢华享受，唯有角落的三足香几上，一尊镂空香鼎吐露袅袅轻烟，满室都是泠泠的檀香之气。
王司律端坐主位，自见到程处默开始，脸上的苦笑一直未曾消褪过。
“小公爷大驾莅临，下官不胜荣幸，只是...小公爷来便来吧，何必大动干戈......”
话说得已经不算含蓄了，很显然。王司律对程处默抽官差耳光的举动不满。
程处默笑意盎然看着王司律：“司律言重了，他嫌自己脸痒痒，程某不过是给他止痒罢了。”
“.......”
王司律脸色有点发青,他也听出了程处默话里的意思，不知清天司哪里得罪了他，此番前来多少有几分报复和示威的意思。
其实从身份上来论，程处默和王司律是差不多的，程处默品级虽高一点，却没有实权，而且他现在这种爵位也算不得太尊崇，只有等他老爹瞪了腿，承了他那国公位才算得上位极人臣。
王司律浓眉一掀，便要摆出往常提审的威严，有心想说句硬话顶回去，眼角余光看到程处默脸上那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王司律不禁悚然一惊。
程处默的身份王司律可以不忌惮，但程咬金那个混世魔王的人品却不得不忌惮。
似乎这天下没有那老不正经不敢干的事，今日若在这里跟他儿子闹得不愉快，谁知道他明天会不会上门对他这个司律大人动手？
莫看他替天子做事，所到之处诸方势力莫不敢从焉，风光一时无两。
然而在长安城里，总有几位大人物是他惹不起的。
比如凌烟阁里摆着的那二十四张“画像”，他就一个都不敢惹。
比如眼前之人的老爹......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可不是说着玩的。
别看程老匹夫整日惹事生非，挑衅滋事，长安城里人人谈之变色。
可奇怪的是，他的地位人脉却是最深厚的。在众多武将权贵之中，除了大唐军神——李靖便是他，可谓一呼百应，偏偏表露出来的性子最浑，连太宗陛下都没法跟他较真，即便闯了祸往往只是笑骂一句便再无下文，圣宠可见一斑。
而且陛下的儿子他都说揍就揍，没有半点犹豫，他作为陛下的走狗程国公怎会看在眼里？
利弊权衡之后，王司律决定对这个笑里藏刀的程小公爷客气一点，他敢肯定，自己在程处默眼里大抵跟房梁上的蚂蚱差不多档次，惹得他火起，说不准不用他老爹出场，他这个当儿子的还真就把他痛揍一顿了，并且他还拿他没办法......
你说这气不气人。
“适才那官差确实无礼，我这里代他给小公爷赔个不是...”王司律拱手致歉。
“好，我原谅你了，下不为例。”程处默飞快接口，而且语气很宽容，很大方。
王司律一口逆血差点喷出来。
这是不按套路出牌啊！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小事......”程处默挥手打断了他的话，笑道：“我来贵司是有正事的，不是和你扯犊子的。”
王司律：“.......”
突然不想聊天了，好累啊。
程处默显然没有他那般意兴阑珊的感觉，饶有兴趣地问道：“听说今天你们抓了一个人？”
......
......
“小公爷说的是陈大狗一案吧？”
王司律叹气，见面这才几句话，似乎谈话的节奏全被程处默掌握了，看来长安七子果然都不是省油的灯。
这家伙年纪不大，做人做事却老辣得紧。
“陈大狗确实犯了王法，否则我哪有胆子敢派人去他铺子拿人？”
程处默眉梢一挑：“哦？果真喝死了人？还请司律大人细说分明，若陈大狗真犯了王法，我断不会偏袒徇私，司律您任杀任剐，我绝不多说一句。”
王司律脸色愈黑，程处默话里的意思他听懂了，听起来正气凛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但却有个前提。前提是此案到底是真是假，是证据确凿还是恶意构陷，说来说去，他对此案仍有很深的怀疑，而且一开口便迎面扑来一股浓郁的偏袒的味道。
“唉，老夫听说陈大狗犯了命案时，都吓了一跳。您也知道，那位便不是老夫能惹得起的...本打算按住不发，可已经有人来报了案，老夫迫不得己才......”
王司律只好将此事原委一一道来，所谓的“原委”自然不是胡乱猜测。
事情很简单，每个细节都清楚分明。
程处默笑吟吟的表情渐渐消褪，越听脸色越凝重，最后古铜色的脸蛋上浮起一片吓人的青色。
案子细说完了，内堂陷入一片沉寂。
事情很简单，并不复杂。
陈大狗是否犯了命案不谈，但他确实得罪了人，且对方来头不小。
程处默没法管，也管不了。
......
......
王司律捋须看着程处默，神情颇为淡然，闯进清天司确实失礼，但他也是秉公而行，自问没有半点不妥，更没有冤枉陈大狗。
“确定是喝茶喝死的？”程处默凝眉问道。
王司律点头：“我亲自验过了，确实是中毒身亡。”
“苦主家人怎么说？”程处默问道。
王司律叹了口气，道：“苦主家里已在搭灵台办丧事了，我派人去过一趟，家人就四个字，‘杀人偿命’。此事，怕是不能善了。”
王司律的话令程处默一阵愕然，随即心中浮起浓浓的无奈感。
“我想去见见他。”
王司律使劲摇头：“不行，在没有真相大白之前，他不能见外人。”
程处默冷着脸道：“怎么？司律大人，你不相信我？”
王司律苦笑，叹气道：“小公爷...莫闹了，您我得罪不起，那位我同样得罪不起啊。”
程处默顿时生疑，皱眉盯着他上下打量道：“整个长安城里，只有我程家欺负人的份，还没有人敢跟我程家叫板。司律大人，莫非要开历史的先河？”
“小公爷误会了。”王司律无奈地看着神情坚决如铁的他，抬起手揉着自己的额头，一副头痛无比的样子。
谁敢欺负您啊，您只要不欺负我就谢天谢地了......
“罢了！我这就派人领李县子去监牢探视。”
王司律起身便走，程处默也起身，拽住了他的官袍锦袖。
“司律大人，您是好人，真的。”程处默的语气和目光都很诚恳。
“小公爷有话不妨直说，何必拐弯抹角。”
王司律哭笑不得：“此事万一泄露，日后还请小公爷请程国公在陛下面前，替老夫美言几句......”
“没问题。”
“如此多谢了。”
“既然我们都是自己人了，那此事...可私了否？”
王司律挥袖道：“不可！”
......
......
杀人不麻烦，搞得人尽皆知才是最麻烦的事情。
家室显赫的程处默自然明白在外边看似繁华光明的长安城，阴暗处不知藏了多少肮脏龌龊事。
就像陈大狗犯的这项命案。
程处默若是猜不出里面有人从中作梗，他这几十年算是白活了。
“怎么不能私了？民不举，官不究，若是那家人撤诉呢？”
王司律摇头：“不可能撤状。先不谈其他因素......便说死者一家，莫名其妙死亲儿子被人毒死，你会撤状吗？”
程处默冷笑：“是否被毒死两说着呢，这家人不会打着讹人的算盘吧？”
王司律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忍不住给这位大唐法盲普及一下法律知识。
“讹人也要吃官司的。”
程处默耐心被耗光了，怒哼道：“监牢在哪里？我去看他！”
监牢就在清天司后院。
说是监牢，其实就是一座低矮的土房，牢房设在地下。
一名官差领着程处默和王司律，矮着身子走进牢房拾阶而下，刚跨进一步，程处默便忍不住捂住了鼻子，皱起了眉头。
只负责替天子办事，另带抓拿要犯的清天司，自然没有专门关押犯人的地方。所以，清天司的监牢很矮，很黑，很臭，走进来仅只几个呼吸，程处默已然快崩溃了。
他何曾受过这罪？
今日为了某人，程处默算是下了血本。
走在空荡荡的监牢里，传出阵阵空旷悠远的回音，加上这阴暗幽冷的环境，程处默胳膊上生出一层鸡皮疙瘩。
贞观年里海内升平，风气极好，百姓朴实善良，鲜有作奸犯科者，偷个东西已然算得上惊天巨案了，所以王司律平日要处理的普通刑案并不多，更主要的还是负责那些不普通的案子。
关押陈大狗的牢房在最里面，人命案的凶手，官差自然要特殊对待，七弯八拐后，程处默终于见到了陈大狗。
陈大狗横躺在牢房潮湿的地上，手脚皆上了重重的镣铐，头发上沾满了草屑和泥土，凌乱地披散着，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听见牢外的脚步声，陈大狗睁眼，投去好奇的一瞥，却见程处默站在牢外笑吟吟地看着他。
“你...你是谁？”陈大狗微微一愣，然后裂开大嘴笑了，“你是玉树派来的对不对？”
程处默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起身走到陈大狗面前，二人隔着牢门栅栏对望。
“我的确是他派来的不假，但我只是来看看你，并没有打算救你出去。”
陈大狗：“.......”
这家伙是来落井下石的吗？
陈大狗怒道：“我是冤枉的！”
程处默点点头：“我知道。”
陈大狗神色一滞，脸色顿时变得复杂无比：“原来此事冲他去的。”
程处默淡淡地道：“你明白便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