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处默走出监牢时已是入夜时分，王司律已经不在了，他一人在萧瑟的夜空下，从后院穿过二堂，一直往外走，走到清天司的门口照壁处，他遇到了一名刚刚打卡下班的黄袍官员。
清天司因为是太宗皇帝的直属部分，替天子行世间不平之事，代表了皇帝的意志。因此这里的官员全部身穿黄袍，彰显皇家权威。
所谓的宵禁，对他们自然形同虚设。
程处默眯了眯眼，发现这位官员他认识，姓刘名正，还是他爹当初推荐他进的清天司，数十年下来看来混得不错，现在都当上主事了。
刘正自然见到了程处默，一愣过后，便是大喜地向程处默见礼。
二人互相寒暄过后，程处默随他走出清天司外，然后在某个疙瘩处天南海北扯起了闲篇，首先是一大段冗长的吾皇万岁，威服四海，我等何幸生在大唐盛世之类的马屁，刘正满头雾水，却不得不跟着程处默唱作俱佳地面朝太极宫方向遥遥拱手。
马屁拍完，程处默又开始纵谈国家大事，什么势力纠纷，什么人妖不了情等等八卦。
刘正刚开始还能保持礼貌，并偶尔还附和两句，可是眼见程处默聊完这个聊那个，而且似乎有滔滔不绝一泄千里之势，刘正的脸开始抽抽了。
他很忙。
他要赶着回家。
莫非小公爷不知道，他上月刚娶了娇妻之事？
春宵一刻值千金，阻扰人家春宵一度，该赔多少钱？
“慢，慢着...小公爷请恕在下无礼。”
刘正不得不打断了程咬金的废话，苦笑道：“在下很愿意和小公爷畅谈国事，不过天色实在不早了，能否公事为先？至于其他的事，咱们改日再谈可否？在下一定恭候您的大驾。”
程处默拍了拍额头，赫然惊醒状：“啊！对，以公事为先，啊呀，看我这记性，差点忘了正事......”
刘正堆起笑脸，皮笑肉不笑。
然后，程处默两手一摊：“不过，我今日没有公事啊。”
“啊？”刘正大吃一惊，弄半天你真闲着没事干，来清天司逛街的？
谁知程处默忽然一笑，道：“公事虽然没有，但我有一件私事，还请刘主事行个方便......”
刘正急忙道：“别别，折煞在下了。小公爷不妨道来，在下自当尽力。”
程处默缓缓地道：“听说...今日午时清天司在西市拿了一名人犯？是个卖茶叶的，姓陈。”
刘正凝神想了想，迟疑地道：“姓陈？莫非是陈大狗一案？”
程处默笑道：“对，就是陈大狗。刘主事，还请您行个方便，我想问问此案的始末。”
刘正惊疑道：“小公爷和这陈大狗？”
“陈大狗是我的朋友，我和他的关系就差割袍断义了。”朋友的兄弟，当然是兄...朋友！程处默理所当然道。
刘正惊道：“原来陈大狗竟是你朋友！这...昨日清天司拿人的时候也没听说呀。”
程处默笑道：“那是因为我一贯低调，没说而已。可是低调归低调，也不能任由别人骑到脖子上啊，刘主事您说对吧？”
“那...敢问，小公爷有什么吩咐在下的？”刘正小心翼翼道，尽力克制自己狂跳的右眼皮。
“我来之前问过死者家人，发现这一切都是误会。他家儿子并非被人陷害，而是一不小心误将毒药看成调料，放在了茶里，结果毒发身亡。他是自杀，不是他杀......”程处默说到最后露出欣慰的笑容，竟然连自己都信了三分。
“所以，劳驾刘主事，帮我先把人放出来，回去我花点心思让爹给您写一份感谢信，推荐你做司丞如何？”
刘正听得脸颊抽抽，觉得自己的智商被人无情地侮辱了。
“小公爷...哪有人会蠢到会将毒药当做调料，再说也没人有随身携带毒药的习惯啊。”
“怎么没有？前几年长安城里发生了好几件毒杀案，就是他干的。你想啊，他一介百姓忽然成为了东宫属官，麻雀变成了凤凰对不对？但他又没仙缘，要想替太子殿下分忧解难，自然要备点秘密武器才是。而且，身为太子身边的人，常常拿鼻孔看人是很正常的事情，所以他的眼神就会变得很不好...这不，今天他就吃了眼神不好的亏。”
程处默看着刘正那比夜色还要黑的脸，气定神闲地给被“自杀”的死者下了评价：“真是个粗心的冒失鬼。”
刘正只觉得头皮发麻，这都什么跟什么啊！鬼话说的，当我是三岁小儿吗？
“小公爷，在下觉得死者既然能得到太子殿下任用，自然说明他不是蠢货，也不粗心...莫闹了好吗？”刘正张大了嘴，深吸两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心绪。
程处默认真道：“我有在跟你闹吗？来都来了，不能让我白跑一趟吧？管他脑子有没有问题，总之刘正你先帮我把人放出来，至于别的事就不归咱们管了。你放心，我保证没人敢怪罪于你。”
刘正脸色顿时变得复杂，摇摇头道：“不行。”
“嗯？”
程处默脸色阴沉下来：“你现在翅膀硬了，连程某的话都不听了？”
刘正苦笑摇头：“不不，程公对我有大恩，我刘正哪敢不知恩图报。只是此案已经超出了在下的能力范围，怕是也由不得你我了......”
程处默刚刚升起希望地心瞬间跌入了谷底，冷冷道：“发生何事了？”
刘正叹道：“一个时辰前，大理寺来了主簿二人，带着官印，接手了陈大狗一案，案宗证物都被拿走了，本来想带人犯走，但宵禁将至，从清天司拿人步骤繁琐，要一系列的手续，所以暂时将陈大狗留在了清天司，明日一早再关进大理寺中。”
被大理寺“照顾”的人犯都是犯了大事的，寻常小打小闹小纠纷根本看不上眼，而陈大狗一旦被关进大理寺，明日上长安城头条新闻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程处默说不出话了，神情阴沉地看着刘正，久久不出声。
“小公爷，不是在下不帮，陈大狗一案，恐怕没那么简单。”
刘正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叹道：“若是以往，放便放了，在下也确信没人敢找麻烦，可是此案已被呈上大理寺，由孙大人亲自办理...给在下一百条命，也不敢把人放出来啊......”
蓦然抓向刘正的左手，程处默脸色大变，着实被惊得不浅。
“孙...大人？”
......
......
“就是孙伏伽、孙大人呐，您不会不知道吧？”
刘正无奈地揉着自己的额头道：“由他审理，陈大狗一案，怕是压不下去咧。”
程处默的心徒然一沉，忽然一声叹息，带着几许苦涩。
大理寺卿孙伏伽莫名其妙参与进来，这件事，已完全脱离他的掌控了。
如果说一个小小的毒杀案子，竟然劳驾两位正七品主簿出面已然让程处默吃惊，那么孙伏伽的亲力亲为便将此案列入了公堂，绝无私下解决的可能！
孙伏伽的大名，程处默岂能不知！
他是大唐建国以来的第一个文状元，太宗陛下对其格外器重，认命为他大理寺卿，掌管至高无上的唐律。
在他这样铁面无私又骄傲的人眼里，掺不得任何一粒沙子，唯有公平公正四字。
倘若毒死东宫属官的毒药真的出自陈大狗之手，或者来源于他的茶铺，陈大狗最轻的处罚都是流放。
大唐，是一个繁荣的农业文明国家，大多数人被束缚在土地上，安土重迁。人们普遍强调家族主义，子多福多。儿孙满堂，四世同堂，成为多数唐人梦寐以求的理想。在这样的环境中，无论是谁，一旦遭受到流放的刑罚，一定被认为是一件极为不幸的事情。
在程处默这样的人物眼里，最糟糕的状况莫过于事情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
只要陈大狗还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程处默便有一百种方法带他出来，比如清天司主事刘正。
而程处默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安排人救他出来，是因为此事只能偷偷摸摸干。
好歹是天子一手创立的清天司，只听命于他的衙门。程处默不敢公然无视皇权，这样做等同于打太宗陛下的脸。
因此他一直等到万家灯火，等到清天司官差打卡下班，他才慢悠悠走到门口守株待兔。
以程家的底蕴，清天司里自然不会只安排刘正一个心腹。
程处默要做的便是等一个可以和他共同“偷鸡摸狗”的人，先将人带出来交给赵玉树，此事就算大功告成了。
至于之后的事，便不归他管了。
因为那是两个妖孽之间的事情，即便两个人打得头破血流，也不需要他去擦血，他亦没有那个资格。
......
......
遗憾的是，天不遂人愿。
离救出陈大狗只差最后一步，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的时候，大理寺忽然插手，将整件事推向不可测的深渊。
程处默心头一沉，随即疑窦愈深。
只是一桩小小喝茶喝死人的案件，有必要劳动一位大唐最高法院院长亲自审讯吗？
三省六部里，连程处默这样的纨绔子弟都那么忙，孙大人竟闲到这般地步了？
孙伏伽这人程处默熟归熟，但只是见过两次面而已，关系并不热络。
自古文武有别，程处默是武将子弟，自然不太容易和他撇上关系。而且孙伏伽做人铁面无私，对谁皆是冷淡的表情，尽管打过几次交道，程处默也没有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的爱好。每逢年节时，程家送礼的名单上还是有 孙伏伽的名字，这是礼数规矩，跟交情没有关系。
莫名其妙的，大理寺原本不该他们接手的案子，寻常的凶杀案竟然孙伏伽亲审。
咂了咂嘴，程处默缓过了神，不由苦笑连连。
看来这桩人命官司他是无能为力了，大理寺不是他敢招惹的，他爹同样也不敢。
脑子乱成一团浆糊的程处默懵懵地眨着眼，与刘正四目沉默对视。
他的眼神很随意，刘正勇敢与他对视，然后...慢慢移开了目光：“唉，小公爷，罢手吧。大理寺忽然接手此案很不正常，虽说死的是东宫属官，但清天司抓的人，还没有审，他们便主动接手案子，我在司衙多年，都没有见过...我看明显背后有大人物指使，此案怕是不会善了了，您何苦惹祸上身呢？”
程处默点头：“我明白了。”
刘正复杂地看着他，叹道：“在下不知小公爷得罪了何人，不过...在下想劝您一句，此事到了如今地步，还是果断放手吧，大理寺后面的大人物说不定就等着小公爷一脚踩进去呢。陈大狗的死活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他们在前面设好了套，等的是你，此事不可为也，区区一个普通人，小公爷不必为他搭上自己的前程，罢手吧！”
和程家这样的庞然大物比起来，刘正不过是个小小的五品官，并不知道陈大狗的来历。见程处默找上他，他还以为小公爷年轻气盛，要为他的凡人朋友出头，于是很认真地劝他不要吊死在一颗即将老死的树上。
程处默拍了拍他的肩膀，非常赞同地道：“嗯，罢手！我又不傻，明知有圈套还往里钻...其实认真说来，我与那陈大狗并不太熟，能为他做到这个地步已然仁至义尽了。既然事都是他自己作的，就让他一个人自生自灭吧。”
“啊？”
刘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没想到前一刻还在为拯救陈大狗尽心竭力，下一刻马上拍拍屁股撒手不管，虽然道理没错，而且他也是这样劝程处默的，然而你这绝情绝得未免太彻底了吧？
说好的朋友情深呢？说好的割袍断...靠，你都割袍断义了，还说个屁呢？
刘正忽然想起程处默方才说的“割袍断义”，意识到原来那不是语病......
“小公爷真是...”刘正想拍他的马屁，酝酿半天，只能干巴巴挤出一句：“倜傥不羁啊，呵呵~”
“哪有~”
程处默勾搭上刘正的肩膀，一副老朋友相见恨晚的样子：“刘主事，咱们也是老交情了，看在往日情分上，卖我一个面子。”
